<<雪與我-溫哥華的冬雪>> July 23, 2023
小時候從來沒看過雪. 國小時, 唸到白雪皚皚, 其實也是有看沒有懂; 文章裡描繪下雪, 說白雪紛飛, 入臉冰冷, 根本無從想像起.
及長讀川端康成的名作 「雪鄉」, 書開頭的名句:「穿過縣界漫長的隧道, 便是雪鄉. 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也都得運用想像力, 白茫茫的雪鄉究竟是如何一片場景.
真正看到雪摸到雪, 也是來美唸書時方才一睹雪景, 始見盧山真面目. 美國賓州冬天是下雪的, 大學時偶讀太史公序, 司馬遷自敘家族說「春生夏長秋收冬藏」, 那時候已經可以把冬季、下雪這兩個詞意聯綴在一起, 知道寒冬是會落雪的, 農事停擺. 那時, 讀到瑞雪兆豐年, 是因為寒冬把蟲害凍死了. 至於, 真正感受到所謂四季分明, 白雪紛飛, 那也得是身置雪境, 身受之後才感同的.
WCU 是所百年州立老校, 以橄欖球, 尤其是全美排名高居前五名的音樂學院而聞名. 她有兩個巨大的運動場. 第一年的冬天, 站在一片白雪覆蓋下的運動場, 極目望去, 一片白, 除了白還是白; 那種一望無際的白就勾勒出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淚下的空曠, 勾勒出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踪滅的寂寥.
方知「雪鄉」裡說:「… 便是雪鄉. 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川端康成想渲繪的就是蒼茫極目下的青穹, 那種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的氣氛.
電影齊瓦哥醫生裡, 也出現一望無際的白. 在戰爭顛簸下生命的無奈、對愛情堅持的不綴、在對人生的追求不放棄裡, 應襯在那雪白也似的無際天涯裡, 生命是顯的如此無力, 却又是那麼的悲壯.
雪也讓太太痛哭失聲. 自己在研究所雖然拿到獎學金, 但是太太也同時進了大學部的音樂學院主修鋼琴演奏, 一份獎學金不足應付開銷; 兩人除了學校餐廳打工, 另外也兼做小時工, 至老美家做家庭打掃清潔. 那回適值冬季積雪及膝, 一腳方拔起, 另脚已深陷雪堆; 兩人一路積雪跋涉至僱主家, 却是無人應門. 富家出身的太太當場委屈哭泣.
雪夜攜手夜歸那幕, 雖然已是四十年舊事, 依舊歷歷在目. 晚上自己在圖書館苦讀, 太太則在不遠處音樂學院的琴房, 苦練貝多芬悲愴奏鳴曲. 圖書館十點打烊, 方至琴房接回太太. 賓州冬夜落雪是常事, 大雪紛飛的深夜, 小倆口手牽手, 走在寂廖空無一人的街上. 白雪靄靄, 片片飄落在鵝黃色夜燈下, 彷彿天地之間, 竟是只有我們夫妻倆人. 自己一手俊峭, 寫毛筆字的大手, 圈握著太太彈琴的小手動情地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句話從此被太太如此這般的就一輩子記著了！
移民之前, 帶著全家四口, 從台灣東飛多倫多, 探看印象裡的雪國, 印象裡的加拿大是個鳥都嫌冷而不拉屎的北境. 我們遇上了零下36 度的冬雪。那天早上是在室外停車場, 熱氣甫一離口瞬間消失. 有一天的早上, 特意燒了一壺滾燙的水, 帶著約莫四歲的小兒子, 走到後院. 把滾燙的水逕往雪地上倒, 積雪瞬間被融化成一個洞, 一兩分鐘後, 那凹洞又成了冰雪.
雪地開車絕對不好玩, 尤其是來自熱乎乎的台灣, 也没有雪地開車經驗的自己. 因為要錯過下交流道了, 來了一個緊急剎車, 直接把一輛租來的車子撞上高架橋護欄. 眼鏡直接撞飛了, 夫妻倆驚魂未定. 接下來救護車警車都來了. 一輛新車直接報廢. 還好那次買的是全險, 屁股拍拍直接走人. 事後回想, 心中著實駭怕驚嚇, 兩個不懂英文的小孩當時仍在租住處, 那也是小孩第一次出國. 那時也不知道依據加拿大法律, 父母不可以把12歲以下的小孩單獨放在家裡.
那年女兒才六歲, 我們幸好亦無恙.
移民之後, 仍有數次冬雪開車驚魂記. 碰到了黑冰, 車子完全失去控制....
移民之後, 每逢冬季落雪, 車道剷雪就成例行公事. 寒冬剷雪, 得雪靴、手套、冬衣全副裝備方能上場; 零下溫度, 積雪盈尺及膝, 半小時之後, 已累得人仰馬翻, 始領略冬將軍之厲害. 有一年落雪尤深, 那幢老屋是平頂, 還担心積雪壓跨屋頂, 父子兩人在屋頂上用力剷丟落雪...
雪也讓孫子大開眼界. 祖孫二人做起雪人. 紅蘿蔔當鼻子, 鑲嵌在白雪上的兩粒紫葡萄是眼睛, 嘴裏還叼著一根煙斗, 頸上圈著圍巾. 大孫子兩頰凍的紅通通, 興緻依然高昂; 畢竟童年只有那麼一回, 祖孫共手, 可得幾回乎？入得室內, 大孫子手握一杯熱騰騰巧克力奶, 眼神依舊戀戀外望他的雪人.
第一次做雪人時, 猶是父親角色, 之後已經是為人祖父了.
至於做祖爺爺, 陪曾孫做雪人, 那已是連想都不敢想了.
白髮蒼蒼, 已見微禿, 剷雪已有力不從心之歎矣！
年少時看雪是看好奇, 成年之後是看人生.
溫哥華做為第二故鄉, 冬季也是落雪的. 往山上滑雪場, 十多分鐘車程; 朝山下, 也是十多分鐘車程, 就到海濱. 上山下海都是須臾之間, 極是方便. 昔往在台灣, 入山看雪, 竟得半天車程, 至東港海邊、墾丁沙灘, 也得數小時長途跋涉.
第一故鄉, 冬季未見雪: 第二故鄉, 冬季積雪盈尺. 第一故鄉是說中文的, 第二故鄉却是講英文的. 在第一故鄉當上了父親, 在第二故鄉却當上了祖父. 在第一故鄉時, 從未曾旅行過, 只是個賺錢的活機器人. 在第二故鄉, 才開始旅行, 才真正當上一個活生生的人.
第一故鄉, 自己是盡責, 做一個養家糊口的男人, 兒女在身畔; 第二故鄉, 自己是自善, 做回一個責任已了的男人, 兒女已離家, 身邊只有老妻一人.
偶爾孫輩穿梭其間, 始知天倫情, 祖孫愛.
人生際遇变化何其之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