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核桃、花朵、书法与小说
　　回到核桃。回到花朵。回到书法。回到小说。退休后，日子聚焦到一些简单不过的事情上。因为独子去世，以及雪灾、火车出轨、藏乱、手足口病、汶川地震接踵而来，活得没了具体的希望与盼望。虽然十二岁的内侄女答应做我们的女儿，但还没担当起供养和教育的责任，付出的希望实际没有建立。数着日子如流水，心头只存望魂滩，今如是。
　　看到篮子里的核桃，想起齐格小说集《苹果核里的桃先生》，其实没一点关系。只因他是我朋友，书名中有这两个分开的字。小时候家里和队里的田里、山上，各式各样的梨和桃最多，枇杷、杏、樱桃和柿子也有，李少，板栗、核桃稀罕。盛夏包谷挂须了，梨可以一直吃到秋收。贵妇人似的金梨，莽将军似的罐儿梨，老汉一样温和的面梨，醋坛子一样的酸巴黎，比蜜还甜的蜂糖梨，又涩又苦的小棠梨。一个梨，一棵树，一次摘梨吃梨，一种吃法，有我生命里最充实的回忆。很亲近的人，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无穷多的故事，沉积在内心的坳地里，等待某个时候发掘。男人心里总有很多秘密，柔弱，琐碎，不到特别无助和无奈的时候，不会拿出来神神叨叨。家乡的桃也很多。名叫桃子园，可想桃很出名。以粮为纲以后，砍了，挖了，不多了。我吃过的有白桃、柿饼桃、五月桃、毛桃、冬桃。桃木成仙的故事，耳熟能详。卷墓（用石灰加猪血卷拱做的墓壁墓顶）不远，就有两株，不仅桃结得特别大，不上虫，而且桃枝桃木用来趋鬼，也特别灵验。很少人家的自留地里，才有板栗、核桃。全妈和舅妈家就有。她们都只有一个姑娘，招婿入门。对我视同己出。全妈是同族的大婶，我从小叫妈。每个寒暑假都要接我吃饭。说我在学校饿肚子，全妈给你留着这留着那。其实，很多时候她家盐都吃不上。年景好的时候，我才会在她家玩几天。她家有一棵核桃树一棵板栗树，打了核桃板栗，总要给我留一包，千方百计保管，让我寒假吃。舅舅家在插旗村，土改时搬过去的。舅舅是乡贫协主席，1956年当高级社长时去世。上学前，舅舅常来照顾我，用冰给我做很多玩具。一年级没读完，他就去世了。舅妈又活了好多年。她家也有一棵核桃树一棵板栗树，收了核桃板栗，也给我留着。全妈和舅妈家的姐姐姐夫比我大好多，孙子比我小好多，我独自享用农家珍贵的核桃板栗，还想象不到地调皮。动不动跟人干架，惹出许多麻烦。她们却糊着我，我的国新最听话，不会跟别人干架，是别人惹了你是不是？又跟别人解释，这个娃服软不服硬，斗不得狠，斗起来没大没小不要命，莫惹他。老辈人说，蜂蜜核桃补脑。1970年我在部队因连写三个出席军、大军区的典型材料劳累过度，又被医院小护士针灸兴奋穴，导致神经衰弱，整整夜夜睡不着觉，体力迅速下降，无法正常工作。父母听说后，让弟弟买核桃、蜂蜜，专门焊了一个白铁皮罐寄给我。吃蜂蜜核桃仁对治疗神经衰弱有多大作用不敢断言，但那股浓浓的爱意足够挽留我的生命是可以肯定的。
　　老伴和我到同事肖和平家吃她自己做的无硷馒头。她丈夫杨建章与我也是同事，80年代初同时在县委宣传部。我1986年到政研室任副主任、主任，1996年到劳动局任局长，53岁退休，文联成立至今，还担任作协副主席、主席。他先后任新闻科长、副部长，后来任文联主席，今年又回宣传部任主任科员。公私交往都很多。和平不到退休年龄，三峡大厦有限责任公司倒闭时，与我妻一样买断安置。做了一阵子文化用品生意，钱难赚，干脆闲居在家，做做家务，拾掇拾掇花草。花草品种并不名贵，也不算多，管得却有模有样。我妻指着一盆紫薇问：“是我们去年给的那盆么？”和平说是。怎么长这么快？和平又说，拿回来换了大盆，开过花剪了枝，又施了复合肥。当时还给了一盆插荆，也长成形了。楼顶上的两株花椒树修剪得法，花椒繁茂。太阳花是一种非常普通开花却很艳丽的藤蔓植物，被她种在窗台上，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无硷馒头自然发酵，清晨六点起床揉面，九点多上屉蒸。我们到时已蒸好，白白净净，柔软劲道。中午回炉蒸一下，端上蕃茄鸡蛋汤，土豆腊蹄花，山竹笋，青椒萝卜干，色香味形俱佳。坐在摆满鲜花的窗前就餐，天然之趣横生。晚上吃米饭，又增加了炒蕹菜和凉拌蒸茄子两个新菜。简单生活，被打理得有滋有味。我想,生活是打理出来的，不在乎有没有珍稀名贵的东西。
　　区老年书画研究会几位朋友又有小聚。协会拟编会员作品集，需要提高质量，一连几次集体评稿。一二百会员中，不少人取得长足进展。前区文化局长、文联主席、剧作家罗家伦，独树一帜。结体破体，点画质量，字与字的收放，字内的收放，都很到位，净雅而神气圆足，有的作品可称经典。原组织部副部长、土管局长沈文焕坚持写了七年，临帖功夫到家，线条质量相当好，章法也得体，遇到再提高的困难。原轻工局长、经委副主任李正彬也写了七年，小楷已具神韵。新参加的，也有临帖认真，出手不俗的。大家讨论最多的，是如何进步得更快。我以为，学书临帖非常重要，还要反复思考怎样临，怎样变，怎样解决不入法和品味不高的问题，怎样形成自己的特色。不熟悉成名书家每个阶段解决过什么问题，没有借鉴，就找不到自己的路。分析是为了安排好自己练字的顺序和着力点，一步一步解决问题。这样学，才清醒。明白了怎样解决自己的问题，努力才有方向。只写不悟，练不出来。
　　小说和书法一样需要思悟与沉入。看网上下载的马原小说《白卵石海滩》，不知写于哪一年。贴上来的网友认为是世界最杰出的短篇。我的感觉是确实非常小说，结尾让人极度震惊而又无可奈何，这是小说要的效果。惶恐的是，这小说若写于真实地震之际，有做小说之嫌。海啸、地震、瘟疫这类不可抗拒的灾难，如果不是虚构，而是正当其时，作者竟能精心写小说，未免太残酷。自然，真实，来不及雕琢，才符合生命高于一切的取向。小说有时候真还不仅是个文本问题。我写《今夜出发》拒绝了小说自身艺术。在鲜活的生命面前，艺术靠后。天天有那多人在失去生命，鞘民又刚失去儿子，作者怎么忍心去艺术？艺术逻辑服从生活逻辑，作者逻辑服从人物逻辑，才显得道义。文本里还隐蔽着一个问题：鞘民没儿子了，要钱干什么？捐出去捐出去啊！那里在死人，两个未死的人慷慨以赴，主要的不是英雄道义，而是内心苦难得宣泄和转移。个人的心理需求赶上外在的社会需要了，客观上又做善事，如此而已。也许，灾后我修改的时候，会为这些意思添置一些线索。我以为小说没有固定模式，所有元素妥帖到位，就是一个好文本。马原这个，技巧上感悟上肯定都到，但还没有大象无形。
　　核桃、花朵、书法与小说，堆砌在我的时空里，成为我生命的某种象征，透着我的气味。是我行走的路，睡过的屋，寄放的一段心情，打发的一段日子。我晾晒并把它们收藏。
　　2008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