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有一个真理，我得说出来。它在我心里藏了太久的时间，不说出来害怕会带到土里去。这个真理就是：人必须踏踏实实地站在大地上，直到你倒下，再也爬不起来。当 然，你临时上天，比如宇航员上天，比如乘飞机出差，只要能回到地上，没有问题。如果打算飞上去永远不回来，结果肯定不美妙，目前人类还不能在地球之外找到 一块永久居住地。
也许你笑出声了：这算什么真理，至多是句大实话。是的，真理往往就是大实话、常常容易忘记的大实话。
　　我说出来不是为了传播大实话，是说明我感恩大地的理由。因为没有任何一个英雄、伟人、平民可以不踏踏实实地站在大地上，所以必须感恩。
　　大地第一次给我心灵震撼，不在故乡。我已在故乡和故乡以外宜昌市的土地上站立和行走了二十年，对脚下的土地依然视而不见，没往心里去过。1969年2月 春节刚过，运兵火车拉着一车新兵，沿黔滇铁路驶进了云南高原。我被高原上高耸的黑石山、黑石上高大的木棉树、岩石缝隙间生出的羊胡子草震惊了，大地壮阔， 关山雄奇，景色俊拔。震惊之余，我想到，大地奇观昭示着我参军以后的道路，必得有羊胡子草、木棉树一样坚强的生命力，才能在部队扎根、成长，不成为有用之 材，也要对得起父母挥泪相送的远行。似乎就在那一刻，我觉醒了，成熟了。
　　到部队以后，从新兵连到老兵连，从战士到文书，又从连队文书到团报道组成员，我始终记着那高耸的黑石山、黑石山上高大的木棉树和岩缝间绿油油的羊胡子草。我 必须是一座黑石山、一株木棉树或者一蔸羊胡子草。苦也好，累也好；学军事也好，学技术也好；站岗放哨也好，做文案、写报道也好，都必须全力以赴，做精，做 好。分到道机连不到半年，连队宣布党组织“纳新”对象，竟然有我，自己都惊呆了。很多交入党申请书几年的老兵比我够条件，却还要默默地接受考验，我心里过 意不去。但是，入党不能推让。当时刚开了九大，文革如火如荼，让你入党你推辞，会是什么后果？而且，新兵老兵，没有任何异议。我填了志愿书，党员大会通 过。1969年11月1日 指导员让我和一道入党的老兵一起去团司令部管理股直属党委接受政治协理员、直属党委书记的入党谈话，是我第一次去团部。此前我一直是二班战士、平路机手， 技术培训还没完，日常工作更多的是参加连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编节目、吹笛子、说对口词和三句半。协理员问了我为什么要入党、对党章的了解和对党的认 识，最后嘱咐我入党以后不要骄傲，告诉11月1日是我党龄的起始日。
　　不久，老文书谢银臣提拔为司务长，连队宣布我担任文书。我接管了连队档案，才发现指导员宋秀清在我入党志愿书上用刚劲流利的书法字体写着：“某某同志入伍前在地方就如何优秀，入伍又如何如何。”宋指导员是1956年 入伍的高中毕业生，十四年军营锻炼，文韬武略全团出类拔萃，只是工程兵部队干部老化，团干营干多是抗日时期入伍的，宋在指导员中军龄还不是最老的，连长严 基亮的军龄比指导员还长，所以都没有提拔。是他们惜才爱才之心，使我得脱颖而出。我差点感动得哭了。第二年我调到团报道组之后，连长、指导员才相继提拔为 副营长、副教导员。
　　到了部队，踏行在异乡的土地上，才感到家乡土地的亲切。云南是富庶之地，平原高山，多为红壤。连队常常到大山里拣柴，原始森林中多是枯死的松树，拖起锯子 锯，不挪地就是一车，一色直径三四十公分的油松，好劈又好烧。劈柴不用斧子用十字镐劈，连队操场上两人一桐，即便纽丝，也能劈开。晚上我们会两人一组，去 村庄辅导群众学习毛主席著作，宣讲党的路线。云南坝子里的村庄很大，最少的一两千人，石板街，古建筑是朱门粉墙飞檐黛瓦，新建筑是干打垒墙三合土平顶。村 名一般叫某某营或某某甸，营是蒙古驻军留下的称谓，甸是自然平地的意思。几乎每个村都有一支像样的篮球队。部队住过建水、石屏、蒙自、老挝小孟养和西双版 纳的孟腊，都在富庶的坝区，小河流水，稻田连片，雨量充沛，植物茂盛，远比家乡的石灰岩地区好，古迹也比我在宜昌见到的多。整个建水县城，完全是一座古 城。高大的城楼完好无损，城门石板道任由汽车和马车通过。一座孔庙，盛下了建水一中整整一所学校。一条朱门飞檐砖墙黛瓦的小街，住下了122基地司政后三大机关。建水业余体校的房子也是这样的古建筑。1975年 我在石屏县尼龙湖畔训练新兵，住在老百姓家的二楼。老百姓家早饭中午吃，中饭晚上吃，晚饭半夜吃，稻谷满围箩，猪肉买三块（内地七毛二凭票），那种生活水 平，当时内地想都不敢想。虽然我已经提干，时任团政治宣传股干事，但丝毫没有在当地找对象成家的想法。家乡的土地虽然贫瘠，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站在家乡 的土地上，心里才踏实。
　　1976年底，我和组织股干事周长定一起出差到新疆罗布泊辛格尔，为在那里修建37号观测站的三营写点型材料。从湖南乘火车进新疆，在托克逊下车去马兰基地，再乘坐运输团的汽车向罗布泊37号 观测站工地进发。一望无际的大戈壁让我再次震惊。出发时就望见的大山，整整跑了一天依然没有到达就该歇息了，第二天又跑了半天才穿过坳口。一望无际的雪原 上露出峥嵘的卵石和矮矮的胡杨柳、芨芨草，路边有翻出去又爬回来的汽车车辙——在这样的戈壁上飞驰，翻了车只要能拖起来就不要紧，保管还可以跑。如此壮阔 的大地，才配得上钢铁之师的情怀。
　　1992年 我出差到深圳，为县第二届柑橘节招商引资，乘飞机返回。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当兵跑大半个中国都是坐火车。升腾到万米高空，俯瞰岭南岭北大地和万里长江， 再一次感受大地的壮阔和古人想象的丰富。青山白云，人间已远，神仙世界就在眼前，只能如此，的确如此。但是，如果没有这大地，飞机从何处起飞，何以知道白 云之上就是古人想象的神仙世界？如果没有这大地，何以承载村庄、城市、从横交错的公路铁路、江河桥梁和在土地上行走劳作的人们？大地不仅给我们提供了食 物、家园和故乡，还提供了让我们感悟的风景，并让人们毫无顾忌地开拓、修理，默默无言地奉献矿产、石油、河流、森林、良田、道路、村庄、街市。当我们享受 一切幸福和便利的时候，它本是最该我们感恩的，却每每被我们忽略、忘记，以为自己可以拔着头发上天。直到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才想到我要入土了，温润的大地才是最终的归宿，几乎所有人和动物都要在那里安睡。
　　2008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