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似流水50
2009/02/28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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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食物。内心默默地感恩着、怀念着一些普通的食物,以及寻求食物的故事。
不知道上帝把人造出来,为什么必须摄取食物。如果同石头一样,不用进食也可伫立数十、数百、数千万年不是很好吗?听说辟谷的人可以一个来月不吃东西只饮水,非常羡慕却没试过。
对 常人来说,一日三餐,似乎是天经地义的。虽不要精,粗茶淡饭少却不了。隔段时间还要打打牙祭。取得食物的方法,城里绝大多数人当然是买。有地的郊区农民可 以不用买,失业下岗没有收入的人,还有真正的乞丐,可以去菜地、菜市场拣,或者干脆在垃圾箱里掏,你不能否认这也是获取食物的方法。
因为机构改革要腾编让位,刚满53岁我便提前退休。玩了一年后,被妻子窜唆着,买了黄金卡一户居民70来平方米的旧房,办手续拆旧建新。卖了尚未进住的房改房,花了十个月精力和8万元积蓄,加卖房的12万5000元,和爱人当年4万多元的收入,儿子给的1万元现金,把白胚房建了起来,从此在这里安家落户。妻的父母和兄弟都住在附近,当时农民还有地,获取食物也有了跟过去不同的方式。
一是跟邻居们一起上山或到邻居田里去寻。山上可以寻到野韭菜、野芹菜、春天芽和落籽自生的青菜、白菜、萝卜菜(当地人叫变菜),河里甚至可以捉到鱼。当地不少人有菜地,四时蔬菜吃不完,这个给一把,那个给一把,两个人的日常需求就够了。有时还可以到岳父父母菜地里去扯。
二是代种妻二弟的田。妻二弟和老婆住商品房去了,儿子媳妇也到市区上班了。有块菜地,我们种了一年,征了。他后院里有一株很大的桂花树、一株 很大的枇杷树、一株橙子树,三株石榴树,几十株桂花、柑橘幼树,还有不大两块地。今年我们接手种,五六小畦,撒了两茬罗卜菜芽两茬白菜芽一茬菠菜一茬元荽 (香菜),种了一茬黄瓜一茬四季豆,接着排了蒜苗、栽了白菜。岳父屋后的一块菜地,年初征了要建加油站,后来因城建规划变动而改址,地里长了一人多高的 草,岳父母年事已高,只种了很少一部分。秋后,我和妻子约上她的大弟媳、幺弟媳,砍草烧荒,开田建园,每家得菜地几畦。我们撒了两块罗卜菜、一块四叶瓣、 一块白菜芽,栽了两块大白菜,排了一块蒜苗。天气晴和,便与妻提了小桶,去拔菜、除草、浇水、施肥、晒太阳,与她父母讲一会儿话。
妻变着法儿处理这些鲜嫩的菜芽,一个劲要我多吃、多吃,自个种的别浪费。我是饿过肚子的人,吃过二三十年大食堂的人,知道食物的珍贵。自己家的饭菜无论如何粗糙也和口味,尤其这些天然的菜蔬,没有污染,味道好,吃得放心。我的胃总被撑得满满的。
近二十多年出生的人,大多对饿肚子不会有切身感受。二十多年前,很多地方很多人吃不饱甚至饿着肚子,至少我家乡的多数人家如此。上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正是文革中后期和改革开放初期,也是建国后第二个最困难的时期、老百姓饿肚子的时期。我家所在的生产队,每年要吃半年以上的国家供应,才勉强不饿死人。因为那时还实行“三级核算、队为基础、出大寨工、拿大寨分”的人民公社体制,1980年的中央一号文件还只准20%的 困难地区实行大包干。那时我在部队,探亲回家,母亲特地给我用搪瓷杯炜饭,弟弟妹妹们只能吃菜稀饭。妻第一次过门,最好的招待是长了虫的挂面,不知已珍藏 了多久。而后用生芽的麦子磨面杆包面,没有菜(正割资本主义尾巴,农民没有菜地,种南瓜不准超过三窝——以工农联盟为基础、为人民谋利益的人民民主共和 国,让它的农民连菜都吃不上啊),用陈了多少年不舍得吃的臭豆豉和一小块长满虫的腊肉做馅,吃在嘴里,外面粘粘糊糊、半生不熟,里面哈喇扎嘴、而且很咸, 只比什么都没吃的好。知识青年最偏僻的乡村也有,他们常常是什么都没吃的。于是偷鸡、偷狗、偷树上的果子、偷地里的红薯、花生,什么能吃偷什么。那时有鸡 有狗的人家很少,看得宝贝似的,只要偷的人不是自己队里知青,必得放命追赶。于是有跳坎摔断腿的、有被打破脑袋的。
1974年我在云南,亲眼看见生产建设兵团的男女知青,吃的是霉米蒸钵饭(大概是每人每顿四两吧,当时部队干部定量标准每月也只有36斤,只有施工部队按出勤日可以增加到45斤 的标准,食堂吃的米也长了黄曲霉素),唯一的菜是一人一碗固体酱油泡汤,每天还要干砍胶林、种胶树、打砖胚等重体力活。常听说四川知青与上海知青为抢夺家 里寄来食品而打架的事。以致后来碰到一起就打,探亲走——从西双版纳打到昆明,探亲回——从昆明打到西双版纳。我几次亲碰见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拦我们部队 的解放牌汽车求救,部队也只能把他们送到附近医院里,让医院通知生产建设兵团。没有食物,人变得暴戾,安全没有保障,郁闷,绝望,这是当时知青的普遍景 遇。阿城中篇《棋王》里写王了一饥饿的感觉,撼动人的肠胃,是当时知青饿肚子的真实体验。
1975年,我们部队移住石屏县,有个连队住地紧靠乡里的窄轨火车站。火车站一个职工,有五个孩子(当时还没提倡计划生育)。老婆跟来了,但没工作。当时全国职工月工资大多30-40元, 肯定养活不了这一大家子。这个老婆常常搭连队进县城买菜的车去去来来,发现向司务长可以要到肥皂或蔬菜,进而知道买菜的人中惟独司务长结过婚,为人大方、 好说话。于是不断地要东西,不断地抛眉眼。司务长经不住诱惑,粘上了,常常相约半夜在火车站厕所里勾当,或者白天相约在县城里一间闲置的老房子里勾当。直 到连队移防后司务长同别的女人出了问题,才把这事连带出来。司务长被开除理所当然,但对这有五个孩子的母亲,确实不忍心说什么。食物未必能使人高尚,没有 食物却很难使人高尚起来啊。
食物匮乏,是人类无法摆脱的苦难之一。翻开历史书,总是看到:“某年大旱,州县无收,饿殍遍野”;“战乱又起,民失其所,哀鸿遍野”等等字样。几乎没有那一 朝那一代没有饿死过人。即便到了今日,汶川地震这样大面积的灾祸可以得到及时救助,也总还有人由于这样那样的特殊原因陷于饥饿状态。食物永远关乎人的性 命。
我亲身经历的最严重的举国饥饿是1959年—1962年。究竟饿死了好多人,国家没有公布准确数据,网上有不少学者进行过调查研究,说法不一。反正是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大饥饿就是了,没有饿死的人都应该反思这场饥饿发生的原因。那时中国是一个纯农业大国,农民分到土地后的热情尚未消退,1953——1958年几乎年年丰收。1955年入初级社,1956年入高级社,农民仓里的粮食都是满满的。1958年 大办人民公社,从我家(当时五口人)收到食堂去的粮食几千斤,母亲只用小瓦罐藏了十多斤在房檐山墙上。猪拉到食堂杀了,鸡撵走了,猫儿狗儿无人问,铜锅铁 锅统统收购了——吃饭不要钱、按月工资制,家里不准开伙,锅碗瓢勺不支援国家建设干什么?也还真过了差不多半年的共产主义生活,当时我读四年级,全家人在 食堂吃饭,父母每月领到五块钱工资。下半年都去大办钢铁,到处是土法上马的炼铁炉,到处砍柴烧炭为炼铁炉提供能源。父母成天烧炭送炭,稻谷黄在地里没人 收,包谷烂在地里没人收,红薯冻在地里没人收。开始组织我们十来岁的娃娃收,后来娃娃也要背炭往公社送,庄稼烂在了地里。原来食堂里吃的是各家各户收上来 的粮食,地里的粮食大部分没收回来,过了1959年 那个春节,食堂没粮食办不下去了,散伙。三个半月,给我们家发了十九斤红高粱头子,不能舂,只能带壳磨面,到山上找野蒿子、榔树叶、黄荆树叶、青柿子,煮 一锅,放一把面,连汤带水喝到肚子里。这时我姨父得了带状泡症,全身浮肿溃烂,家里一粒粮食没有,姨妈请人把姨父抬到我家,让父母帮他找医生救他的命,更 重要的不是吃药,是不能饿死。母亲便把藏在屋檐山墙上的小米拿出来,用沙罐熬小米粥他喝。姨父的食量特别大,小米粥肯定填不饱肚子。母亲劝他:“哥哥啊, 你看先灯(父亲名)吃什么?伢子们吃什么?就这十来斤小米,必须吃到你好起来,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还是要饿死吗?吃不饱,就多加些野菜啊。”经过一个多月 的治疗修养,姨父渐渐好起来,能说能笑了,母亲才说:“姐姐,哥哥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家粮食也没有了,你们是不是回去想办法呀?”姨妈说:“把你们拖苦 了,我们该回去了。”临走,母亲把瓦罐里剩下的和坛子倒给了姨妈,不到一斤。
1959年下半年,我到南垭小学读五年级,父母让读一年级的弟弟和我一起住读,租杨家院子一户人家的屋住,离学校操场一二百米,自己做饭。粮食当然紧缺,每周给一瓢 面或者是一瓢糠碎米(估计两斤多一点。当时如果有粮票或者粮站有熟人,可以买到糠碎米,也就是细糠夹碎米头),一坛碎黄菜,几十个糠面树皮面粑粑。面与碎 糠煮成粥,每人一大碗,然后放黄菜,拌匀呼呼拉拉吞下去,塞肚子很管用。粑粑开始是自己吃,很难咽下,有同学愿意吃着好玩,我便以一两换一两的办法,一周 换回好几斤麦米和大米。白花花的大米只有袁家冲大队的同学才有啊,看着他们在学校伙房蒸饭馋得流口水,现在我们也有了,只是不能煮饭,只能煮稀饭,要细水 长流啊。差不多整个学期,用这种树皮粑粑换麦米和大米的办法度了过来。有个星期六回家,我和弟弟在家对门就喊饿了,父亲说,知道,有一耳锅稀饭,进门就 吃。耳锅是个中号铁锅,可以装一担水。大本锅碎米菜稀饭,估计满满一桶,放了盐,不知多好吃,我和弟弟一咕顿吃完,连锅边都刮得干干净净。父亲进门瞪大眼 睛问:都吃完了?我们说完了。“格咋,你们也真能吃啊!”后来才想到,父亲中午肯定没吃,原是等到我们放学后一起吃的。
1960年下半年,我从五年级直接考取宜昌县三中,食物依然十分匮乏。初中生国家定量每月16斤, 不是大米,全是长虫的豌豆,每餐为十六两制的三两,蒸出来正好一大把。肯定吃不饱,没办法。全国饥饿,“瓜菜代”。学校组织上山捋木楂果子(一种比麦豌豆 还小的红果,吃多结火),蒸了充饥,酸涩难咽。上大课,几百人一个教室,老师没力气讲,学生没心思听,溜出去,到对面山上拔茅根、挖鸡爪根、拣红薯根充 饥。老师抓住也不过训一顿,他们也饿得难受。
饥饿的滋味如何?杜鸿在中篇小说《黑痣》里写过,饿极极了的我明知种下的花生拌了农药,也要扒出来吞进肚里,嚼得满嘴白浆,只觉味道鲜美,根本感觉不到死亡的威胁。装饱肚子后口吐白沫,眼冒金花,又被灌屎灌尿地整过来。作者生于60年代中期,没有经过60年代初的大饥饿,但设计的情节有心理依据的。饿极了的人不顾生命后果,不象现在不挨饿的人听说食物里有三聚氰铵,就一起嚷嚷。
吃不饱肚子,老实的农民也会瞒产私分,不管对不对得起党、对不对得起国家。《狗日的粮食》讲的是这个故事。而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的,却是党和国家是不是对得 起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瞒产私分是要坐牢的。吃不饱也要如实上报,交齐公余粮,再由上级核实返供。从程序上讲党和国家没有错,错的是路线,不该搞得种田的 农民正常年景也吃不饱肚子,更不该连菜也不许种,猪也不许养,非绑到一起受穷挨饿不可,谁想吃饱一点、过好一点,谁就是跟党作对。
由于瞒产私分的罪名很大,于是又牵出一个问题,不满意谁就告谁瞒产私分。1975年 清队(清理阶级队伍)时,我父亲担任生产队长,仓库里被盗,上报了,但是没查出来。一帮人要争权力,便举报了父亲三个问题:“一,大河涨水时,拣过河里冲 下来的木料,做了家具,说明资本主义思想严重;二,文化革命中一贯不积极,只抓生产,不抓革命,还组织副业队放排捞钱,让生产队分值达到每十分工4角2分 钱,是拉拢群众;三、仓库被盗可能是他和保管员、妇女组长一起私分后制造的假象。”于是被关进学习班,拣木料做的家具被没收。母亲吓破胆,托人给派出所、 工作队说好话:“他是被冤枉的,没落实证据之前,千万不要打他。”弟弟写信告诉了我,我给工作队和村书记写了信,希望他们讲政策重证据,不放过一个坏人, 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当时我在团政治处工作,如果办成了冤假错案,我还是知道投诉渠道的。第一条算不了大问题,不是偷不是抢,也没有国家林业站找上门来 问,知道哪儿来的、谁丢的?第二条是无稽之谈,生产队没有革命对象,地富反坏右都没有,农民不生产干什么呢,分值高不是偷来不是抢来的,而且也没有禁止集 体组织外出搞副业啊。第三条纯属猜想,没有任何证据。关了个把星期,放了,但是没做结论。接着进入多灾多难的1976年,接着粉碎四人帮,文化革命进程中断,接着党的工作重点转移,父亲被宣布没有问题,拣木料做的家具如数退还。又过了几年,分田到户,食物渐渐充实,饿肚子的日子渐渐成为一种记忆,留在了上几代人的脑海中。
屈指算来,集体饥饿的日子已经远去快三十了。不过,我们还有很多理由感谢食物,尤其是无污染的安全食物、放心食物。让老百姓吃得放心,可能还要很长一段时间。
(2008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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