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國人而言：「萬歲」…是宗法與個人的分野，亦可視為王道與霸道的界石。

三代中國…一直由親親興仁的王道主政，幾未曾出現「萬歲」之詞。
秦漢中國尹始…言利角力的霸道開始躍上歷史舞台。
「『城中食盡，漢王降。』楚軍皆呼萬歲。」
太史公不知是有心或無意，把中國廿五史第1個「萬歲」…特別送給了西楚霸王‧項羽。

實際上史記‧項羽本紀中的「萬歲」非只一端。
「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皆呼萬歲。」
這是中國廿五史、也是項羽本紀中第2個「萬歲」，亦為本文焦點…而此「萬歲」並非針對項羽！

為何如此說？
因第1個萬歲明寫：「『楚』軍皆呼萬歲」…發生在楚軍、針對項羽。
第2個萬歲卻模糊地寫：「軍皆呼萬歲」…不知發生在楚軍或漢軍，不知是針對項羽或劉邦。

這絕非太史公的疏忽、漏字或錯簡，請參考太史公的史記‧高祖本紀：
「將軍紀信乃乘王駕，詐為漢王，誑楚，楚皆呼萬歲。」
「項王歸漢王父母妻子，軍中皆呼萬歲，乃歸而別去。」
這兩段話與太史公的史記‧項羽本紀幾同出一轍，寫同樣的事、同樣的人、用類同的語氣：
前者用「楚皆呼萬歲」、對比「楚軍皆呼萬歲」…明寫楚
後者用「軍皆呼萬歲」、對比「軍中皆呼萬歲」…未寫楚或漢。

由此我們猜想：「軍（中）皆呼萬歲」…實指漢軍、非楚軍，而「萬歲」則指向劉邦。
理由有二：
一、太史公既把第1個「萬歲」送給了西楚霸王‧項羽，第2個「萬歲」理當依序頒給漢王‧劉邦。
二、太史公是漢朝人，楚軍稱項羽萬歲故需特別標明「楚」，至於漢軍自己人稱劉邦萬歲應可免註「漢」。
當然，這是浮面的解析，深層仍潛藏著疑惑：
為何項羽在歸還劉邦的「父母妻子」之際，漢軍居然會激情到「皆呼萬歲」？

這…就得從劉邦的「父母妻子」談起；
太史公在史記中所寫劉邦被虜的「父母妻子」，班固在漢書裡直解為「太公、呂后」。

先說妻「子」。
劉邦在彭城睢水之戰後，被擄之妻為呂后（呂雉），而呂雉的兒（孝惠帝劉盈）、女（魯元公主）走失…
劉邦在敗逃的亂軍中：
「見孝惠（兒）、魯元（女），載之。漢王（劉邦）急，馬罷（疲），虜（楚軍）在後，常蹶兩兒欲棄之。」
還好為劉邦駕車的同鄉：「（夏侯）嬰常收，竟載之徐行。」

請注意：
劉邦為顧自己逃命：「常」蹶兩兒欲棄之…不止一次把兒、女丟下車；
好心的（夏侯）嬰：「常」收…不止一次把那對可憐的兒、女收上車。

這個「常」、到底有多常？依太史公在史記的說法：「漢王怒，行欲斬（夏侯）嬰者十餘，卒得脫。」
劉邦既在逃亡的車上想砍夏侯嬰十多次，那他…想把、真把自己兒女推下車的次數，或可略見端倪。
這具體証實了項伯對他的評語：「為天下者不顧家！」
這也應為當時的漢軍…所略知、頗有所感。

再說「父」母。
項羽在兩軍陣前，架起大鍋：「今不急下，吾烹太公」，以活烹劉邦之父威脅劉邦。
劉邦對此回答：
「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桮羹。」

請注意：
「吾翁即若翁」…舉出「約為兄弟」的高調，順乎親親父子、兄弟人倫之禮；
「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桮羹」…淪為市井輕薄語，悖逆了三代宗法親親之禮。
這充分驗証三代：「禮不下庶人」的真實性、現實面；也露骨恣顯：「為天下者不顧家」的本質。
這應為當時的漢軍…眾所親睹、而深有所慨吧！

那是一個中國人仍憧憬於三代親親宗法的時代，而劉邦對「父母妻子」的作為，卻令所有的漢軍在心中抹上黯淡的陰影。
請讓我們試舉一則真正發生在三代的事例，稍稍描述當時漢軍對過去可能曾擁的記憶：

魯莊公12年：南宮長萬在戰亂中離開宋國、逃往陳國…「南宮萬奔陳，以乘車輦其母，一日而至。」
這是三代所載的真事，看看秦清帝制時代的中國人是如何來詮釋這故事。

1. 西晉人杜預注解左傳：「宋去陳二百六十裏，言（南宮長）萬多力。」…意在南宮長萬之孝。

2. 迨至明清之際余邵魚、馮夢龍、蔡元放之東周列國誌撰述：
「（南宮）長萬長歎一聲，思列國惟陳與宋無交，欲待奔陳。
又想家有八十餘歲老母，嘆曰：『天倫不可棄也！』
復翻身至家，扶母登輦，左手挾戟，右手推輦而行，斬門而出，其行如風，無人敢攔阻者。
宋國至陳，相去二百六十餘裏，長萬推輦，一日便到。如此神力，古今罕有。」
「天倫不可棄也」、「復翻身至家，扶母登輦」、「左手挾戟，右手推輦而行」…意在南宮長萬之孝。

親親，仁也。
三代中國的左傳敘南宮長萬輦母之事，意在述親親之仁；
這樣的詮釋，貫穿了西晉的杜預、至明清的余邵魚、馮夢龍、蔡元放，也就是貫穿了整個秦清中國，
這樣的價值觀，可以想見也沁潤著當時漢軍的陣營…故而深有慨於劉邦疏「父（太公）、子（孝惠、魯元）」之親、背親親之仁；
這就是為什麼劉邦自此：一再派陸賈、侯公和項羽議和，努力藉此修補形象、弭合親親，
這也就是為什麼雙方議和、項羽歸還劉邦「父母妻子」之後，漢軍會情不自禁激情「皆呼萬歲」的原因了！

「萬歲」…原本是秦漢帝制霸道的一種特徵，
然而漢軍陣前的「皆呼萬歲」…
非服膺於霸道的個人激情、非崇拜於劉邦的英雄激情，
是身處價值變動的亂世，對三代中國王道親親的宗法人倫圓滿再現、所發出的由衷讚賞；
那無關霸道、而是有盼於三代親親王道的「萬歲」！

這樣的情形很像近代的中國，
「勳章」…原本是西方個人主義的英雄產物，
然而金門莒光樓上的「青天白日勳章」…
非為表彰個人戰功的偉烈、非為頂禮英雄勝利的丰采，
是身處價值切割的兩岸，對母子親親天倫有缺、黯然銷魂委婉俯別的默默見証，
是對胡伯玉在金門造綠林、振農業、建酒廠、利民生、興文教以光三代立德、立功「不朽」的追思；
這無關西方的標榜個人、而是有盼於三代中國宗法人倫能重光禹甸的無言「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