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標題是:孟子與《論語》之「王」,
我們無法一次到位直接地討論,所以準備分為四個步驟,漸次深入地討論:
《論語》之「學」、《論語》之「王」、孟子與《論語》之「學」,最後總結孟子與《論語》之「王」。
◆《論語》之「學」
我們首先要廓清《論語》的特點…「學」。
《論語》是中國最知名、最流行的一本書;正如《春秋》同樣也是中國頗為知名、流行的一本書;
當在討論《論語》特點的時候,請讓我們能與《春秋》一起來做對比討論,
因為《論語》和《春秋》是孔子思想的一體兩面,對比於《春秋》…將有助於我們釐清《論語》。
《論語》和《春秋》這兩本書在中國人眼中…表面上似乎同樣在闡述孔子思想、同樣地知名與流行。
實際上兩者卻大異其趣;任何人只消一眼即可感受、看穿其間的巨大差異。
那就是:通俗與不通俗、嚴肅與不嚴肅、艱澀與不艱澀、隱晦與不隱晦…。
《春秋》的知名,對多數中國人而言:
是屬於只聞其名、只知其名、只見其名,但也就僅止於此浮名、虛名而己矣!
這就好像站在一堵巍峨壯麗的宮牆之外,少有人真的會進入到其中去細細品味《春秋》。
我們說《春秋》是中國頗為流行的一本書,但那是小眾流行、菁英流行;
那始於傳統帝制中國、獨尊儒術的漢朝,對帝制領導階層的儒家之士而言…《春秋》的確非常流行。
因為《春秋》是三代中國儒家經傳的源頭、也是三代中國儒家價值的圭臬,
《春秋》便成為中國歷代超塵拔俗的志士仁人…討論最多、最深、最全面、最為知名的一本書;
但《春秋》的流行,只限於史界、學界、政界或名山石室的圖書館界,並未流行於市井庶民的凡塵俗世!
對比於《春秋》
《論語》的知名,對絕大多數中國人而言:不僅聞其名,而且多曾讀其書、能朗朗上口若干內容。
《論語》的流行,在於其內容的淺顯易懂、貼近生活、順乎人情,即使沒讀過也能了解、自然的接受。
《論語》不僅流通於少數領導階層的知識份子、超塵拔俗的志士仁人,更流通於廣大市井庶民的滾滾紅塵;
這…是《論語》的通俗,和那不甚通俗的《春秋》,直觀差異的所在。
其實《論語》是孔門弟子在記錄孔子之思想言行、《春秋》只不過是改由孔子來親自執筆而己;
兩本書的主角、作者是同一個人,其思想完全一致,為何會導致在出書之後變成兩極的通俗、不通俗?
原因就出於兩本書的性質兩極;
《論語》屬教學用書,而《春秋》則屬非教學用書,或可稱其為史書…特別是其所寫的是當代史!
假如孔子寫的《春秋》…是遠古史、或上古史,孔子的顧忌較少,可寫的比較白,能俗的讓大家看清楚;
但這就失去了孔子寫《春秋》的目的:對當時禮崩樂壞的世界:是是、非非、善善、惡惡!
孔子內心的熱血激情,並未化解為閒情逸致…去改寫那遠古的、上古的與現實脫節的歷史《春秋》。
一旦孔子決心要寫當代之史的《春秋》…就開始承擔澎湃如山的壓力;
因為所有事件的當事人、相關人及親屬…千百雙目光都瞪大了眼睛在看、在過濾、在審察孔子的《春秋》;
這些人或為退休耆宿、或為當朝權貴、甚或為邦國冢宰…每一個人孔子都得罪不起;
故而孔子的是是、非非、善善、惡惡…下筆戰戰兢兢、臨深履薄,蘊義含幽蓄微、玉暖日煙;
最終《春秋》…變成了一本極簡、卻極為艱澀難解的謎書;
這使《春秋》…不那麼通俗,卻仍非常地知名,因為歷代的領導階層孜孜矻矻、非常流行於盡力解謎!
與其說《春秋》…為了當代史的性質,基於戒慎恐懼而使筆觸嚴肅、艱澀、隱晦,令其不能流通於世俗;
不如說《春秋》…因其非屬教學性質,故而即使闡述的同為孔子思想,同樣地知名、流行卻不夠通俗。
對此,我們可以注意到一個有趣的巧合:
《春秋》一書數以萬字,但我們翻遍了全書…就是找不到一個「學」字!
至於《論語》:不嚴肅、不艱澀、不隱晦,平易近人、歷朝歷代流通於中國世俗…只因其與學相關;
《論語》…原先是孔門弟子的學習札記、後來被中國人拿來當教學用書,不論是學習或教學皆得緣於「學」。
值得注意的是:《論語》全書有66個「學」字,與《春秋》無一「學」字…形成強烈的對比;
這充份展現出:《論語》、《春秋》在闡述孔子思想一體兩面的互補特點。
「學」…是《論語》一書的特點,在孔門中:「學」與仁、禮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
仁是抽象無形的,蘊藏在人心內部…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不學只能自蘊其仁,「學」然後能施政以行仁。
禮是具象有形的,表現在人體外表…是孔子思想的呈現;不學不知禮,「學」然後能知禮、守禮、行禮。
「學」可說是通往禮與仁、實踐禮與仁、宏揚禮與仁…非常重要之途徑;
《論語》中提及,仁:110次,禮:75次,「學」:66次;這是《論語》全書有義單字最常出現的前三名。
若仁是《論語》的終極目標、禮是《論語》的階段目標,那「學」就是《論語》中趨往目標的關鍵過程!
《論語》全書的第一句話是「學而時習知,不亦說乎!」,第一個字是「學」,第一章是《學而》篇,
這…就是「開宗明義」以闡述孔子思想的標準風格。
孔門書籍的這種風格,不單表現在孔子嫡傳弟子所編的《論語》,也表現在孔子再傳弟子所編的《荀子》,
《荀子》全書的第一句話是「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君子就是荀子,所以荀子在《荀子》書中所說的第一個字是「學」,第一章是《勸學》篇,
與《論語》一樣,表現出「開宗明義」以闡述孔子思想的標準風格;
而不論是《論語》或《荀子》…其開宗所明之義皆在「學」;因此我們對《論語》之「學」需再稍加討論。
《論語》之「學」,並不僅是學習,它內涵龐博豐富,貫穿沁潤了整本的《論語》,
如果我們沒把《論語》之「學」的味道吃透,冒然就去討論《論語》之「王」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而《論語》中總共高達66次提及「學」,我們實在無法全面細論,僅能提綱契領、簡單略分兩類討論。
一、孔子以身做則:學習、教學
《論語》之「學」涵蓋了學習與教學兩個層面;這是孔門之所以能沛然壯大的根本。
《論語‧公冶長》(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論語‧子張》(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
《論語‧述而》(孔)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論語‧泰伯》(孔)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
《論語‧述而》(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這幾段話簡單勾勒出孔子對「學習」的重視。
第一段話孔子自言自己的好學,
第二段話孔子自言15歲就有志於學,
第三段話孔子自言年近五十猶不懈於學,
第四、五段話孔子從不同的角度自言平生之不忘於學…為《論語》開篇的學而「時習」作出最佳註解。
《論語‧述而》(孔)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孔)丘也。」
《論語‧衛靈公》(孔)子曰:「有教無類。」
《論語‧述而》(孔)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論語‧述而》(孔)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論語‧述而》(孔)子曰:「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論語‧述而》(孔)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
這幾段話簡單勾勒出孔子對「教學」的重視。
第一段話孔子自言公開毫無保留的教學,
第二段話孔子自言不分對象的教學,
第三段話孔子自言不在乎學費多寡只要有心皆願教學,
第四、五、六段話孔子自言學習與教學兩者皆為他最快意、最在意、最得意之事。
上面《論語》之述,全都是引用孔子的話,真實反映孔子以身作則對學習和教學的重視,最後以公西華的「正唯弟子不能學也。」表達出孔門弟子的共同心聲。
這一方面為《論語》開篇的「學而時習之」做出渾厚堅實的鋪陳、豐富了學之意涵(包括學習與教學);
另一方面也說明了為何會有那麼多學習優秀的孔門弟子從事教學,因為他們是在追隨孔子樹立的典範!
二、孔子以身做則:學而仕、仕而學
《論語》之「學」最重要的意義在於仕祿;也許這是孔子無心插柳的成功示範,結果造成了深遠的影響!
《論語‧衛靈公》(孔)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
《論語‧子張》子張學干祿。(孔)子曰:「…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論語‧泰伯》(孔)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
這幾段話孔子簡單、直接勾勒出:學而仕祿的可期前景。
第一段話孔子直言:學之以道自然會得祿,換句話說:學之以道終必得仕。
第二段話說的更白:子張想要學做官,孔子針對他特別教學;干祿必須學、學得好則「祿在其中矣」。
第三段話孔子說的可能涵有多層意旨,我們在此先講兩層:
一層是消極解說,告訴新進的學生們,有些老學長不得穀祿,或其志不在於仕;
一層是積極勸學,告訴新進的學生們,只要肯努力向學,三年應當有成,應有機會得到有穀俸的祿位。
《論語‧先進》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
《論語‧衛靈公》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
《論語‧子張》衛公孫朝問於子貢曰:「仲尼焉學?」
這幾段話則是屬於側面、間接勾勒出:學與仕的關聯性。
第一段話季康子問孔子弟子誰比較好學,實際上就是他準備用人,請孔子推薦的意思,學與仕在此掛鉤。
第二段話衛靈公問孔子有關軍事之事,孔子回答未學,第二天就離開了衛國,未學與不仕在此等義。
第三段話衛國公孫朝向子貢問孔子所學之事,這裡的學…仍然與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論語‧子張》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
子夏為魏文侯所重,其地位或許可稱為魏國的國師,他應該是孔門弟子中仕宦最有成就的一位了,
所以只有子夏才有資格、也最有資格…來講這句話,
故而《論語》特別挑出子夏…來為孔門弟子道出大家努力向學的共同心聲!
以上討論了《論語》的特點:「學」,包括學習與教學雙重的意思。
因為「學」,所以《論語》寫的很通俗;學生通過「學」:可以學禮、學仁,進而求祿、求仕。
而孔子以身做則好學不倦、教學不倦;孔子本身學而優則仕,仕而終身不忘於學;為弟子樹立好的榜樣。
這些都是《論語》之「學」的特點。
◆《論語》之「王」
了解《論語》一書的重要特點在「學」,學的目標在求祿、求仕;就能開始討論《論語》的「王」了。
請讓我們先依序列出《論語》中所有的「王」,
當然《八佾》和《憲問》篇當中所提及的王孫賈之姓不能算在內,這樣的話共有五段之「王」:
《論語‧學而》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
《論語‧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
《論語‧子罕》子畏於匡,(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
《論語‧子路》(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論語‧季氏》孔子曰:「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
關於這些《論語》之「王」,我們可分兩種層次來討論:
一、《論語》之「王」,意不在「王」…清淺的初學
二、《論語》之「王」,義在尊「王」…幽深之精學
我們討論這五段有數的《論語》之「王」,並不是要將其切割成兩個獨立的部份來分別討論,
而是站在《論語》宗「學」的立場,將五段當成為一個整體、依學之深淺分為兩種層次來重複地討論。
這也是我們在本文一開始,要先討論《論語》宗「學」特點的緣由。
一、《論語》之「王」,意不在「王」
這標題好像是負面的,實際上其本質是正面的,
《論語》書中之句裡既然有「王」,當然其意有王,只是焦點不在王,並非全心全意在王。
關於這一點,我們可與《春秋》一書來做比較。
《春秋》開篇首句「元年春王正月」焦點在王,而全書更有195次提及王、但卻無任何一字提及學,
故我們由此推論:王…是《春秋》百分之百的焦點。
《論語》開篇首句、首字為學,其焦點在學,而全書亦有66次提及學,僅5次提及王,
故我們或許也可類比猜想:學…才是《論語》焦點,而王…絕不可能是《論語》的焦點。
當然這僅僅是一種表面對比後的膚淺猜想。
但我們若縮小範圍,用心分析《論語》五段提到了王(先王、武王、文王、王者)的句子,
就會發現句子裡雖然有王,但王未必是焦點,不過是個陪襯;實際上五段句子的主旨皆在學、不在王。
第一段有子藉先王來強調學: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只有學才能知禮、行禮、得和。
第二段孔子藉舜的有臣五人、武王的有亂臣十人,來強調才難…而有臣、亂臣之才,都是要靠學!
第三段孔子藉文王來表達面對困局的勇氣與信心…這源於孔子尚學文王、教學文王,其意仍然在學。
第四段孔子藉王者在位,仍需要一世之久才能教民以仁…表示學成之後不虞仕祿,可幫助王者行仁。
第四段孔子藉先王封顓臾…責備冉有學之不固。
綜合上面所述,我們可把《論語》中每一段涉及「王」的句子,都和「學」拉上關係、轉而變成焦點,「王」在句中只是一個引子己。
因此我們才會說:《論語》之「王」,意不在「王」…這己非膚淺的猜想,而是理性分折的結果。
上面的分析,有沒有什麼理論上的依據呢?有的:
《論語‧泰伯》(孔)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
這段話在認定《論語》的「學」之特點,是相當的重要…這是孔子親口:將學與穀俸直接聯繫在一起。
我們曾說過:這段語具多層的意思,而先前只講了兩層,其中一層是:
「告訴新進的學生們,只要肯努力向學,三年應當有成,很有機會得到有穀俸的祿位。」
這是什麼意思?
套用現代化的用語,那相當於「三年就業保証班」的意思。
只是孔子把話講的非常含蓄、委婉,而其出發點應該是出於正面鼓勵新進弟子努力向學的意思。
基於孔子的「有教無類」,
相信在孔門三千弟子中應有相當比例,實為:「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這段話而入門向學的。
這也可能包括把這段話錄到《論語》的編輯群,他們當初或也是衝著這段話而入門、而奮力向學的!
三年學…其意在穀、在祿,其學尚淺,只能算是初學,
三年學…也許只顧謀得一個養活自己、家人的工作,應該還談不上一心尊「王」、行「王」道的遠大理想。
所以,我們可以客觀地結論:
《論語》之焦點在學,其學意在求祿,非在一心尊「王」、行「王」道,故很少載及孔門弟子提及王。
這是我們基於《論語》「學」的特點,從理論上分折:
《論語》之王,意不在「王」…其義在勸學,特別是勸那些旨在謀祿、入門未及三年的初學弟子們。
二、《論語》之「王」,義在尊「王」。
本標題之:義在尊「王」,和前標題:意不在「王」,
表面看來似乎針鋒相對,實際上本質相同…都是尊王,只因句中的焦點不在王,兩標題尊王的層次不同。
這裡講到:尊王可有不同的層次,
請讓我們再拿《春秋》開篇的第一句話:「元年春王正月」為例來做說明。
元年春「王」正月…王其實根本是一個多餘的字,非常地突兀,它的出現完全不合一般常理!
如果剔掉王變成「元年、春、正月」:先紀年、次紀季、終紀月…這樣就很自然、很合理了,
但有一個前題,那就是讀者必需知道:「元年、春、正月」所採用的曆法是什麼,用什麼月為紀年的正月。
這在三代春秋三曆並行、三正共用的時代,當時之人應該很清楚,但可能會造成後人的混亂。
所以,
孔子特別把王加入到正月之前,用以表示那是周王所用周曆之周正,這個「王」一下子就變成全句的焦點。
「元年、春、王、正月」…若少了王,可能正月是指夏正、商正,如此一來,年、季節也可能全變了,
所以「元年、春、王、正月」…王才是核心、王才是焦點,全句就只有一個意思:尊王;
這是尊王的最高層次!
《春秋》之「王」義在尊王…全書「王」是焦點,意在百分之百尊「王」。
《論語》之「王」不論意不在王或義在尊王…全書王非焦點、「學」才是焦點,其尊王的層次不及《春秋》。
前面提到:
我們討論這五段《論語》之「王」,並不是要切割成兩個獨立的部份來分別討論,
而是站在《論語》宗「學」的立場,將五段當成為一個整體、依學之深淺分為兩種層次來重複地討論。
其一、《論語》之「王」,義在尊「王」,表示句中焦點在「學」、不在王,尊王的程度稍高,
其二、《論語》之「王」,意不在「王」,表示句中焦點在「學」、不在王,尊王的程度最低!
我們之所以會把《論語》之「王」分為兩個不同的層次:義在尊「王」、意不在「王」;
實因《論語》之「學」本身也可分成兩個層次:求祿、求仕。
其一、《論語》之「學」,意在求「祿」。
請不要誤會、勿將此標題…專做負面解釋,其實它的意義是正面的,因為這實源乎孔子之意。
《論語‧衛靈公》(孔)子曰:「…『學』也,『祿』在其中矣。」
《論語‧子張》子張「學」干「祿」。(孔)子曰:「…『祿』在其中矣。」
當然,《論語》中孔子所提之祿並不僅止於此,但其中只有這兩段話最切合這個標題;
就因為孔子:「有教無類」,
所以《論語》之「學」,意在求「祿」…必定會成為某些學生入孔門求學的目的,
這是一種現實的層次,孔子並不避諱,
也因為如此,所以孔門才能夠迅速壯大…我們應該從正面來肯定《論語》的教學以求「祿」。
其二、《論語》之「學」,意在求「仕」。
這也可能誤會、勿將此標題…專從負面來解釋,當然它的意義也是正面的,因為這同樣源乎孔子之意。
《論語‧公治長》(孔)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孔)子說。
《論語‧衛靈公》(孔)子曰:「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論語‧陽貨》陽貨欲見孔子…「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
這三段話都有仕,不論出自於孔子之意、孔子之評或孔子之言…孔子話中並沒有「祿」、只有「仕」,
這些「仕」…不論是漆雕開、蘧伯玉或孔子,都不是箋箋三年之學能成就的,那需要學習進入較高的層次。
因此《論語》之「學」,可以意在求「祿」或求「仕」,都很好、都值得鼓勵,但層次上有差別。
《論語‧微子》子路曰:「不『仕』無義…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
《論語‧子張》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
講到了仕,《論語》中孔門弟子也講仕,而且是那出類拔萃的弟子如子路、子夏才講仕;
子路講仕比較重義、符合他的個性,子夏講仕比較優雅、順乎他之文采。
但《論語》中未載孔門弟子講祿,因大家心知肚明不必再講,且己載有老師孔子講的三年得祿就夠了!
因為《論語》之「學」本身可分兩種層次,所以我們才會把《論語》之「王」也分兩種層次。
這樣,
對《論語》那五段相關於王的句子可有不同的詮釋…其在尊王的層次上有所不同。
對那意在三年內求祿的初學弟子而言…他們看那五段《論語》之王,其意不在王,將以自勵奮學;
對那己逾三年將求仕的資深弟子而言…他們看那五段《論語》之王,其義或在尊王,會有較深層次的領悟。
實際上《論語》之「王」還有更高的層次:
其三、《論語》之「學」,意在求「道」。
《論語‧泰伯》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這是《論語》之「學」的最高層次,但這己是不甚通俗的層次、是類似孔子在《春秋》尊「王」的層次;
《論語》之「學」並不拘泥於此高遠幽邈的層次,主要意在求祿、求仕的層次,所以才能流通於塵俗。
在這一節中我們討論了《論語》之「學」的目標,有求祿、求仕、求道三種層次,
《論語》只載孔子言祿,因孔子年近五十未仕,故只能言祿;這或許正是《論語》通俗的地方。
正因《論語》的通俗,
使《論語》之「王」焦點不在「王」而在「學」…學以求祿、求仕;這應是大多數學子的用心所在!
◆孟子與《論語》之「學」
至此,我們分開兩種不同的層次,簡略地因《論語》之學來闡述《論語》之王,
然而,我們尚未討論到標題中的孟子,現在我們要簡略地從孟子與《論語》之學的關係來切入。
請讓我們就從前面所提的一段話來開始:
《論語》之「學」最重要的意義在於仕祿;而這因孔子無心插柳的成功示範,結果造成了深遠的影響!
什麼是孔子無心插柳?
學…是孔子無心插柳。
這裡所稱的學,並非指孔子「十有五而志於學」的學習,而是指孔子的開班教學。
孔子十五歲就有志學習,從此好學不倦、終身學習不知老之將至,但不知孔子何時有心、何時開始教學?
既然沒有資料可查,表示那可能是自然而然逐漸形成的。
當孔子的好學不倦,慢慢引起別人注意,於是有人開始向孔子請教,得到解答後可能會送禮表達謝意;
這是一種過程,最終由謝意轉成為敬意、謝禮變成了束脩,孔子乃言:「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這或許是一種漸進的、意外的、無心插柳的開班教學歷程。
這樣的情形,相信在孔子之前的三代,必定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物都曾有類似的經驗,
但他們大多默默無聞、不成氣候。
值得探究的是: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能像孔子一樣,變為一位極為成功的平民教育家?
試做推想,可能有三個因素:
一、時代的因素
三代東周的時代王室罹難東遷己然衰微,而禮崩樂壞、官學不振,這才給了民間教學發展的機會。
二、個人的因素
一方面孔子很好學:「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這使得孔子有能力教學;
另一方面孔子「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孔子未仕、所以才有心情、有意願、有時間、有機會從事教學。
三、偶然的因素…孟僖子命二子:孟懿子、南宮敬叔入孔門習禮,這應是成就孔子教學最關鍵的因素。
這偶然而又的關鍵因素,造就了孟子與《論語》之「學」的淵源。
《左傳‧昭公七年》孟僖子…將死也,召其大夫曰:
「禮,人之幹也,無禮無以立,吾聞將有達者,曰孔丘(孔子)…
我若獲沒(過世),必屬(南宮)說與(南宮)何忌於夫子(孔子),使事之而學禮焉,以定其位。」
故孟懿子(南宮何忌)與南宮敬叔(南宮說),師事仲尼(孔子)。
孟僖子因為自己出國從事外交工作,卻因為不懂禮、深為自責,這件事令他瞭解到禮的重要性,
所以臨終遺命他兩個兒子:孟懿子、南宮敬叔一定要向孔子學習禮。
《左傳》把這件事記在魯昭公七年(前535),並不是因為孟僖子「將死也」,
而是這一年孟僖子第一次以國卿身份伴隨魯君(昭公)出國,但「病不能相禮」…深為自慚。
這一年孔子才17歲,孔子「十有五而志於學」才剛剛開始學習禮沒多久,根本還沒有資格從事教學。
這一年孟僖子也還沒有兒子孟懿子、南宮敬叔,他們二人得等到魯昭公11年(前531)才出生。
實際上孟僖子過世是魯昭公24年(前518),當時孟僖子的兩個兒子年紀尚小(約13歲),所以才遺命托孤。
上面這段話顯現出一件事實,
在魯昭公24年(前518),孔子34歲,己從事平民教學的工作而頗有名氣,這才會引起孟僖子的注意。
而當孟僖子的兒子孟懿子、南宮敬叔…雙雙進入孔門、成為孔子弟子後,
相信這在當時的魯國必然造成轟動,
因孟氏為魯國三桓之一、世代為魯國國卿…包括那既逝的、曾為國卿的孟僖子,與剛剛入門的、未來的、亦必終將承襲魯國大司空卿位的少年孟懿子;
故而一舉讓孔門變成魯國最大、最知名、最具影響力的平民兼收貴族教學所;也為孔子奠定了入仕的基礎。
當孟懿子、南宮敬叔進入孔門學禮,那可說是孟氏一族(三氏四代)進入孔門求學的開始,
我們在《論語》中所讀到的孟氏子弟有:
孟懿子、孟武伯、孟公綽、孟敬子、孟之反、子服景伯,另外還有南宮适或許是南宮敬叔吧。
《論語》是孔門弟子記載的學習札記,而孟氏是《論語》中最大的孔門弟子家族,
《論語》開篇是學而篇以學為焦點,其或源於孟僖子之遺命孟懿子而使孔門茁壯,成為魯國的教學中心,
《論語》的焦點在學,學之目標在求祿、求仕…
孔子開班教學,得孟氏襄助乃得以引領風潮終而入仕:為魯國中都宰、司空、大司寇,成為孔門弟子「學而優則仕」的學習典範!
孟子正是孟懿子的後人,這…就是孟子與《論語》之「學」的幽微淵源。
《孟子‧離婁下》
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
孟子是孟懿子的六世孫,時代久遠,所以孟子沒有機會親炙於孔子或孔子的弟子,
但《論語》傳播孔子思想、宣揚孔門之學,孟氏先人亦有與焉,
這…或許是孟子會衷心景仰孔子、尊崇孔子學說的小小原因之一吧!
天命無常、世事難料。
孟懿子遵守父命…一如《論語》述其「無違」之孝,從學於孔子,那的確堪稱是月圓晴朗的美好時節;
可是,
當大我和小我的立場產生衝突、統一與獨立的利害面臨抉擇,那…卻又變成了月缺陰翳的艱險時刻!
《左傳‧定公十二年》
將墮「成」。
公斂處父謂孟孫(孟懿子):
「墮『成』,齊人必至于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障也,無成是無孟氏也。
(孟懿)子偽不知,我將不墜。」
十二月,(魯定)公圍「成」弗克。
「成」…是孟氏家族的封邑、都城,位近於齊魯邊境,是魯國的邊防重鎮。
魯定公12年(前498)孔子身為魯國大司寇,開始推動政冶改革:墮三都,毀三桓的三個都城以尊「王」,
先毀叔孫氏的都城「郈」,再毀季孫氏的都城「費」,接下來要毀孟孫氏的都城「成」…
孟孫氏家臣公斂處父,以兩點理由勸孟孫氏的宗長、也是孔子的弟子孟懿子:
一、於公,「成」是魯國邊防重鎮,為了保疆禦齊、拱衛魯國京師,不應毀城。
二、於私,「成」是孟孫氏封邑、是孟孫氏家族凝聚向心的保障,應該保留。
公斂處父建議孟懿子保持超然、假裝不知,由他獨力守「成」,拒絕拆除…結果孔子毀三都功虧一簣!
這是一個遺憾,
這是孔子求仕的遺憾、是孔子追求尊「王」的仕宦過程中…理想瞬間幻滅的遺憾,
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也是孔子繼續學習、繼續教學的關鍵轉折,
使《論語》得以繼續豐富其學、成就其學…有了的一個可貴的、和光同塵的淑世機緣。
沒有當初孟僖子的託孤,沒有後來孟懿子的「不知」…也許就不會有孔門之興、無《論語》之「學」;
緣起隔世私淑的孟子,對此必當深有所感。
當他開始撰寫《孟子》的時候,絕不會遺忘了、忽略了《論語》之「學」!
◆孟子與《論語》之「王」
《論語》是三代中國的亂世著作,其焦點在「學」,
當我們想要討論《論語》之「王」,需先理解…應該要立足於一個亂世求「學」的立場去討論「王」。
關於這一點,
請讓我們再回到《論語》開始的第一段話:
(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孔子平常與弟子相處、交談、教學…孔子所言恐難以計數,而被孔門弟子記憶、記錄下來的也非常多,
然而,
在那麼多的孔子教言中要挑一段做為《論語》開場,想必是編輯的孔門弟子…費盡苦心精選的結果。
如其不然,
我們可以在重新遍讀《論語》後,看看能否置換一則更為適切、足以代言在那身處亂世的孔門學子心聲?
《孟子》同樣也有一段費盡苦心精選的開始。
假如從時間上依先後而排,魏國絕不會是孟子最先開始拜訪的國家,至少齊國應該排在魏國之前,
然而《孟子》並未選擇齊國來開場。
假如從氣氛上依賓主相處的融洽與否而排,梁惠王見面的「言必稱利」實在是頗為掃興,也許應該選擇孟子和滕公文或他為世子的見面場景,然而《孟子》並未選擇滕國或宋國來開場。
《孟子》選擇在魏國的大梁開場,最重要的理由是:在那裡…有著呼應《論語》的開場。
因為在大梁,孟子開口教學於梁惠王的第一義,即為…「仁」。
在其他任何國家,孟子與其國君第一次見面的場合,他從來沒有機會在第一句話就提出「仁」。
而「仁」是孔門思想的核心。
孟子以「仁」開場,是孟子誠心尊孔,私淑學於孔、不忘時習於孔的真實寫照…呼應了《論語》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梁惠王開口稱孟子為叟,也許這是一種親切的、對那未曾謀面卻久己心儀的朋友稱呼。
而梁惠王說:「不遠千里而來」,也真實反映孟子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呼應了《論語》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當然,梁惠王的一開口就提「亦將有以利吾國乎」,站在興仁倡義毋言私利的孟子立場確實有些尷尬;
這表示梁惠王雖知孟子之名、仰慕孟子大名,其實梁惠王不知孟子主張、不了解孟子所倡之義。
然而,孟子並未生氣,
孟子不迴避、不退讓,孟子坦蕩蕩以君子之姿迎難而上…呼應了《論語》的「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孟子固然道孔子所著的《春秋》,尊重那曲高和寡、不盡通俗的《春秋》尊「王」,
孟子也深知孔門弟子所著的《論語》,才會努力學習那平宜近人、流通於世俗的《論語》之「學」。
這段精心安排的《孟子》開場:
呼應了《論語》焦點在「學」…學以求祿、學以求仕的通俗開場。
孟子非常清楚自己的七世祖孟僖子:遺命孟懿子、南宮敬叔入孔門學禮,所造成的世俗宣傳效應,
所以孟子特選曾為戰國七雄之首的魏國,藉領導梁惠王…厚幣歡迎並恭聆孟子滔滔教言的開場,以激發世俗求祿、求仕的莘莘學子們無限可能之想像。
請不要誤會、請勿將此精心選擇的場景…專做負面解釋,其實它只是一個引子,最終的目的仍然是正面的。
當孟子開口之後就導入了正題、開始闡述仁義,
那才是《孟子》訴求學以求道的真正目標…那也就是《論語》之「王」,義在尊「王」的深層境界。
《論語》全書焦點在「學」,而《論語》之「學」分為求祿、求仕、求道三層境界;
《論語》之「王」,實際上主要是求祿、求仕的意不在「王」,雖然其本質上仍蘊求道的義在尊「王」。
孟子在《孟子》開口闡述仁義的第一字即為「王」…正處於《論語》意不在「王」、義在尊「王」的風口浪尖;
孟子從此好整以暇…準備在《孟子》全書開始滔滔不絕的傳道教學!
《春秋》、《論語》是孔子思想的一體兩面,
關於《論語》之「王」義在尊「王」的深層境界,可直接去探索《春秋》之「王」的尊「王」義旨;
而我們有關孟子與《論語》之「王」的討論就暫此結束,未盡之言將留待孟子與《春秋》之「王」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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