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明月當空的夜晚或是百花綻放的早晨，陸季真就邀胡天玉一同飲酒吟詩，互相以詩歌唱答（註），好不快哉。胡天玉勸陸季真也學習吐納長生之術，陸季真笑著說：

 

「我的願望還不到這般程度。」

 

胡天玉問那有什麼樣的願望？陸季真說：

 

「我的願望比較俗氣，不過是功名與子嗣而已。」

 

胡天玉暗中卜算了一番後，點了點頭說：

 

「你的願望能實現，只是時機尚未到罷了。」

 

這年秋季，正逢陸季真的父親陸應夔的七十歲壽辰，陸季真與胡天玉商量著，打算只開辦家宴，不想驚動鄉里鄉親。胡天玉說：

 

「這可不行。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你這些年來種田豐收，學問與生意往來也都有名聲，夫妻倆更是恩愛有加，正是應當要好好的籌辦壽宴並迎接貴客（註），大家捧著酒杯（註）為令尊（註）賀壽（註），為何要學那一般農家子弟草草了事呢？至於壽宴時房屋的裝飾擺設、酒筵所需的美酒佳餚，我早就幫你準備好了。」

 

壽宴前一日，只見胡天玉忙裡忙外的，果然如他所說，將一切佈置得妥妥當當的。就見陸家門庭煥然一新，胡天玉更廣為蒐羅了一千餘種秋菊增添壽宴喜慶氣氛，那些盛開的菊花飛舞燦爛，就像是在相互比較誰更美妍。在廳堂中也擺排了一座像徵壽比南山的菊花山，兩側牆壁前也排成了菊花屏風，原本空曠的庭院已然成為一片菊海，高掛著縷絲蟠菊的花燈，還用甘甜的泉水釀製菊花酒，屋內屋外盡是一叢一叢的菊花，連籬笆與廁所也沒放過，堪稱當世奇觀啊！

 

第二天，那些自稱名士的人們爭相前來祝壽（註），其實就是為著來此賞菊順便蹭吃蹭喝而已。陸季真一一向客人道謝，殷切款待並迎請入座。眾賀客輪番上前向老壽翁敬酒同時獻上賀壽的詩句，只不過那些詩句都是些庸俗的陳腔濫調腐俗，敷衍敷衍罷了。輪到那舉人單蓉塘時，他則提筆沾墨當場揮毫，書寫了一幅匾額大字：

 

「天保正逢。」

 

又寫了一幅賀聯：

 

「鼻祖定茶神，無怪殊榮邀杖國。頭銜書菊隱，正拈好句怕催租。」

 

眾賀客紛紛讚賞這賀聯對仗工整又切合，然而陸季真看了之後臉色羞紅，咬緊牙根壓抑怒氣，強做鎮定著不說話（註）。原來那匾額當中嵌著「保正」二字，賀聯中的上聯嵌著一個「杖」字，下聯更是直接用上了「催租」二字。明著暗著都在諷刺老壽翁陸應夔從前曾經擔任過催租吏、並因此遭受杖刑的事。

 

壽宴結束、客人散去後，胡天玉將所有的菊花都收了起來運回原本的地方。陸季真對著胡天玉嘆氣流淚的說道：

 

「我捫心自問，生平從來沒有得罪過鄉親們，奈何這些讀書人的惡作劇，卻動不動諷刺我父子倆當年迫不得已的短處呢？今日這場壽宴，原本是想增添榮耀，卻反遭羞辱啊。」

 

胡天玉笑著說：

 

「你難道是為了那單舉人寫的對聯匾額中的文辭用語嗎？」

 

陸季真說：

 

「正是。」

 

胡天玉説：

 

「近來的風氣都以尖酸刻薄當作能力，以譏諷嘲弄當作功績，於是閒言閒語流傳眾人口中，以致顛倒黑白、無中生有之事處處可見。況且令尊從前因為貧窮而地位低賤，這是鄉親們都知道的事，即便你每天對那些所謂的名士們三揖九頓都還無法阻止他們不對你們加以侮辱，而你卻還曾對他們說出那些如良藥苦口般的逆耳忠言勸告他們，這更加速了他們對你施以羞辱報復的舉動。雖然如此，我還是應當對這單舉人來一場惡作劇，讓他也稍為嚐嚐他羞辱他人那般的羞辱，你覺得這樣行嗎？」

 

----- 偶素分隔線 之 備註 -----

 

註：「賡唱」，「賡」音「庚」，以詩歌相贈答。

 

註：「迓珠履」，「迓」音「訝」，迎接；「珠履」，綴有珍珠的鞋子。借指門客。見《史記．卷七八．春申君傳》：「春申君客三千餘人，其上客皆躡珠履。」

 

註：「瑤觴」，玉杯。

 

註：「椿庭」，對父親的尊稱。

 

註：「介眉壽」，「介」指祈求；「眉壽」，即長輩。老人的眉毛長，故古人認為眉毛長壽命也長，就以「眉壽」借指長輩。

 

註：「祝嘏」，「嘏」音「古」，本稱賀天子壽為「祝嘏」。後泛指賀壽。

 

註：「顏甲」，臉厚如甲。謂不知羞恥。語出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慚顏厚如甲》：

進士楊光遠，性多矯飾，不識忌諱，遊謁王公之門，幹索權豪之族，未嘗自足；稍有不從，便多誹謗，常遭有勢撻辱，略無改悔。時人多鄙之，皆雲楊光遠慚顏厚如十重鐵甲也。

 

----- 待續 -----

 

改編自 《夜雨秋燈錄》

 

原文：

 

《夜雨秋燈錄》．卷六．陸季真

 

明季功名重資格，科第出世家。往往草野中賢哲士，為貧賤阻階進，良可歎。

 

江左布衣陸季真者，其父應夔，業農，為里役竄名報充催租隸，兩肢有杖痗。

……

里有單孝廉蓉塘，盛治園亭，日延賓客，觴聚嘯詠。

……

月夕花晨，輒與之訂詩酒，互賡唱焉。胡勸季學吐納長生之術。季笑曰：

「僕所願不及此。」

問何願？曰：

「功名子嗣耳。」

曰：

「時未至也。」

是年秋為季父七十壽辰，季謀於胡，僅擬開家宴，匿不告桑梓。胡曰：

「不可。諺雲（云）人生七十古來稀，君年來田有獲，學有名，夫婦伉儷，正當經營迓珠履，捧瑤觴，為椿庭介眉壽，奈何草草學田家子？至屋宇陳設、酒筵甘旨，僕早已代籌之。」

 

屆期，胡皇皇往來，果如所說，佈置熨貼。門庭一新，更為廣致秋菊一千餘種，飛舞燦爛，競美爭妍。中堂堆菊山，兩壁排菊屏，空庭成菊海，縷絲蟠菊燈，酌水釀菊酒，內外既叢藩溷，亦列巨觀也。越日，眾名士爭來祝嘏，其實為看花啖嚼耳。季一一遜謝，殷殷款留，眾把酒獻詩，腐俗敷衍。至孝廉獨揮毫濡墨，大書一額云：

「天保正逢。」

聯云：

「鼻祖定茶神，無怪殊榮邀杖國。頭銜書菊隱，正拈好句怕催租。」

眾賞其工穩切合，而季則面赭顏甲，默無一言。蓋額嵌「保正」二字，首聯嵌「杖」字，次聯更明用「催租」二字。

 

客散，胡收菊，運還原所，季對之唏噓流涕曰：

「僕自問生平無一得罪鄉里，奈何文人戲謔，動輒訾吾父子短處？今日之舉，是求榮反辱也。」

胡笑曰：

「得毋為單孝廉聯額語乎？」

曰：

「然。」

曰：

「近今風氣以刻薄為能，以譏刺為業，蜚短流長，反黑為白，造無為有。矧高堂少賤，鄉里咸知，即日對之三揖九頓，猶不能禁其不侮，而君且為之進藥石，下針砭，是更速其侮也。雖然，僕當與之惡作劇，使彼亦少受侮人之侮，何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