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三天飛模擬機,累得我差點懷疑是不是做錯行當了。要知道,模擬機理論上只是「假裝」飛行,照理該輕鬆一點,結果偏偏比真上班還折磨人。
典型流程是這樣的:一大早先硬著頭皮去打場網球,假裝自己還是個有運動習慣的健康人士。然後飛車回家沖個澡,換上制服,再驅車到訓練中心,準備幾個小時的「黑箱虛擬實境」。出來時,天已經擦黑,肚子餓得能吞下一架螺旋槳飛機。晚飯草草扒完,眼皮已經重得像掛了鉛塊,乾脆早早就寢,準備第二天再上刑場。
如此週而復始三天,竟然比飛一趟跨洲長航班還要累。這就是傳說中的——模擬機的魔咒。
飯票的枷鎖
可惜這一切沒得商量,因為半年一次的考核是必修課。這一行的職業病就是「永遠在考試」,只差沒在洗手間裝個考官蹲點。
好消息是,近年來考核「減負從寬處理」,壓力比以前小得多。壞消息是,這句話說了十年還在說,每次進去黑箱子還是緊張得像要去參加駕照路考。只是考官比監理站嚴苛百倍,還特別愛搞事。
座位不同,心境不同
模擬機對我來說並不陌生。當年還在當教官時,三天兩頭就得窩在裡頭。那時候坐在教官位,專門「出狀況」給學員,搞得人家手忙腳亂、大汗淋漓,我則在後頭冷眼旁觀,偶爾還來句陰陽怪氣的評語。
結果現在輪到我坐前排,變成那個「等著被出狀況」的倒楣蛋。這心境的差別,簡直一言難盡。前排和後排的差別,就像是「醫生」和「病人」——角色互換之後,才知道當年那些「小手術」原來每一刀都扎心。
老同學的「返老還童」
這次碰到一位新同事,卻是我多年前的老同學。他以前在原公司可是教官級,教過的學生沒有上百也有幾十。沒想到如今大家在新公司又要重新當學員。
閒聊之間他竟然坦承,心裡還是異常緊張。怕什麼?怕新公司的 SOP 跟以前略有不同,自己一旦不熟,馬上被教官逮到。更怕的是,萬一臨老還要「重作馮婦」,被人挑毛病臉上掛不住。說到底,就是怕丟人。
這話聽著好笑,但想想其實扎心。年輕時候被教官罵,頂多拍拍屁股走人,甩甩頭又是一條好漢。年紀大了再被數落,那臉紅可不是青春的紅暈,而是羞辱的烙印。
刻骨銘心的「小提醒」
教官一句「你程序不熟」或「剛才轉彎太早」,對方可能隨口一說,說完就忘。可對於學員,那可不只是「點滴在心頭」,而是「刻骨銘心」。
尤其年紀一大,心理防線就特別薄。表面上還得裝鎮定,假裝若無其事,繼續操作。等到下課四下無人,才敢偷偷找個洗手間,把壓抑的眼淚釋放一下。
說來諷刺,飛行員平時最愛強調「臨危不亂」、「專業冷靜」。可一到模擬機裡,幾句批評就能把人逼到淚崩。這要讓乘客知道,恐怕連登機都會三思。
車上的淚水
其實二十多年前,我就親眼見過這一幕。
那時我剛進航空公司,下班後有組員車送回家。途中看到一位新機長剛接受完航路訓練,被教官數落得抬不起頭。教官先到家, 前腳剛走,他後腳眼淚就掉了下來。
當時我年輕,完全不知如何應對,只覺得震驚:四十多歲的大男人,居然能在眾人面前哭得那麼真實!我嚇得轉頭望窗外,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現在想來,那不是懦弱,而是飛行員的日常悲歌——為了五斗米折腰的辛酸。當年不懂,如今才懂。
高舉輕放的恩典
好在這一次,我算是僥倖過關。教官依然照章辦事,羅列了無數條缺點,語氣不鹹不淡。聽著還是刺耳,但最後他「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放我一馬。
結果就是:我又領到了半年飯票,繼續飛下去,免去了淚灑模擬機的狼狽。
說穿了,模擬機就是一場人生縮影:你以為自己只是去「重溫舊夢」,其實是在「再次受審」。無論你是年輕學員還是資深老鳥,黑箱子裡面一視同仁。唯一的差別在於——年輕人挨罵叫「學習」,老年人挨罵叫「恥辱」。
尾聲:模擬機的荒謬浪漫
所以啊,模擬機從來不是「虛擬飛行」。它更像是「現實折磨」的延伸。你要在黑暗的小房間裡,不斷被挑錯,然後假裝自己若無其事。最後拿到一張證明,告訴世界:你還能再混半年。
聽起來荒謬,但也浪漫。因為這就是飛行員的日常——靠著一次又一次的「黑箱審判」,才有資格繼續在藍天上翱翔。
只是,下次再進模擬機之前,我大概還是會先打場網球,假裝自己有多麼瀟灑。然後在黑箱子裡繼續挨罵,邊流汗邊懷疑人生。
這就是飛行員的矛盾:想飛的自由,得用一點點尊嚴去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