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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的《重新打開可能性:去—相合,一種操作術》
2025/04/18 0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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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的《重新打開可能性:去相合,一種操作術》

所以,「去相合」的精義就是:與已取得的相符打開間距,並因為不滿足於在相符規範性的封閉裡受困,而發現了至今尚未想像的新的可能性。自我滿意的相符狀態在自身的權威當中逐漸硬化和物化,因而不再革新了,也因此自行拆解。我們到處經歷相似的狀況,甚至人的「生活」內部早已進行去相合。我之所以實實在在地活著,是因為我持續地拆除我在生活中已抵達的相合狀態,我的生活很可能在此相合裡萎縮了,但卻連我自己都沒察覺到該情況。反過來說,今日我之所以活潑有朝氣,是因為我與昨日的我做出了去相合,與我生活裡被安排成規範、相符且固定的事物(人們稱之為「習慣」)以及成了不再真實活著的生活,即「非生活」(non-vie),做出去相合。
……

我甚至覺得,從「寫作」嚴謹的定義來說,寫作不也和其規範限制裡變得僵化的語言做出去相合?為了在語言裡「重新打開」其他可能的表述方式,亦即在語言裡再次找到讓我們能更好表達的主動性。這是因為語言在社會上作為人與人溝通的工具,傾向於固守習慣用法,甚至文學想像也固守其表達形式和主題。然而,由於句子也會在其相合裡萎縮,而不再「活潑」了,「寫作」就要使其固定下來,並阻礙創新的編碼化語言產生裂縫,如此一來便不得不重新琢磨措辭造句,就好比有朝氣地活著會使個人的人生重新活動起來。所有真正的作家都知道他們必須打破語言的循規蹈矩,必須讓措辭越出它的規範框架,必須與困死於其中的東西做出去相合,才能更新語言的資源。
——
〈第三章:發揮作用的去相合〉(La dé-doïncidence à loeuvre

書名:重新打開可能性:去相合,一種操作術
Rouvrir des possibles: Dé-coïncidence, un art d’opérer
作者: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
譯者:卓立
出版社:黑體文化
出版日期:2024/07

Excerpt
〈第二章:相合即死亡〉(La coïncidence est la mort

一種最普遍的經驗之談是,「適應」本身很顯然是正面的。(歐洲)古典時代不也把真理定義為「思與物相符」!?但是該相符一旦立身於正面性裡,它就不再受到質疑,它就在自身的符合裡僵化、固定不變而不再自我超越。問題不在於合理的相符相合,而在於相符黏合於自身的相合,從而不再脫離該相符,事實上是「堵住」(bloquer)變化。這是從「相合」(coincide)的幾合學本義來說,兩條線或兩個平面完全貼合,這意謂著所有令人滿意者。但正是在相合裡牢固的「正面性的」沉積而變成僵化貧瘠的正面之物,變成了「正面性質」(positivité)。亦即該正面性的內容在自身內部暗中逆轉成與其相反的負面性的事物,從而阻礙情況的演變,也擋住將來的產生。

與歷史一樣,我們生活的運作也繞著我們從未看透的真相,即相符相合(其中一切的「合拍」只是適應帶來的結果)所呈現的正面性,在人毫無警備之下逆轉成負面性的,也就是相合裡的「合拍」表示贊同,卻因此抑制了情況的演變,並堵塞情況可能的發展。換句話說,該「穩態」的正面性就是死亡,由於它不容許現狀發展出更多的可能性。該正面性的自我滿意使它凝固而變成呆滯,它被賦予的權威則使其更牢固。在這個權威的掩護之下,該轉變顯得更合情合理,因而不被揭發。這就是為何人們不會懷疑看起來合法的正面性。因此,我們通常說「制度化的宗教」(religion positive),亦即該宗教屹立於其信條及其制度裡,它的宗教形式也與其相應相合,卻反而因此失去了使它活潑綻放的興發。又如我們所知道合乎法典和法律條文的「成文法」(droit positif),其實也可能是不公正的;由於其所引發的不公正已被正式確立而有了莊嚴性,該情況便更加嚴峻(如拉丁文所說的 “summum jus, summa injuria”

此刻我們必須理解,「使之產生裂縫」(fissurer)是含蓄的介入方式,目的是在自身的相合裡萎縮的情況中重新開創出將來,因為該相合情況癱痪了,也變得貧瘠了,甚至連我們都沒想到。此後我們不得不採用這個策略,即探察該相符的正面性所滲出的反面性,甚至善加利用此反面性,而不再信任已經坐穩的正面性。由於此正面性只會從內部使局勢鬆懈,然後壓抑局勢的演變,而且這狀況甚至發生在該正面性主導一切之時。善加利用反面性,亦即在已出現細縫之處以刀子劃過或插入「角落」裡(因為與其本身相合的正面性裡面硬化了,即使表面上還沒被看出來),以便與其拉開距離。「使之產生裂縫」也是積極地承接內部剛出現的裂痕,是為了使該情況與內在理路拉開間距,此內部貫通性帶來其相合,但從此逐漸變成負面性。隨後,使該情況與自我同意的相符做出「去相合」(dé-coincider),因為相符不再進行反思,也不再居安思危,所以不再活動而沉入其自身的昏睡裡。

「去相合」的運作意謂著我們不再等待某種外來的動因,以促使局勢重新開啓其可能性:從策略的角度來看,操作去相合讓我們看到已做出可觀的移動(déplacement)。這移動就是我們不再等待預先投出宏大計畫及控制,或等待某種好運或天助,亦即總是等待某種超然之事,即使這只是一份善意;而是從自我滿意的正面性內部出現了脫離自身的可能性(由於正面性在其正面性裡穩固、在其相符相合裡萎縮、在其安穩裡變得貧瘠,因而在其內部衰弱)。這甚至因為該貧瘠阻礙了可能的發展,所以要脫離它。換句話說,出路「來自現況」,此狀況再也無法忍受使其硬化的相合狀態,而自行呼求要解脫,隨後要重新形構。

當我們要在語言裡創造一個新詞時,確實有所擔心。我之所以冒險這麼做,是為了凸顯出持守固定不變且看似滿意的「相符」不再行得通,總之不再那麼可靠了。為了指出做出「去相合」,就是在變得呆滯無生氣的狀況內部拉開一個間距,從而再次湧現活動出來。這是因為相符一旦達成,反而因此到了它的界限,即其終點目的;所以相合最終呈現的是「合拍」,但它也會「堵住」和阻礙該狀況的發展。於是,「去相合」概念回溯到那些五花八門且神奇的「斷裂」(Rupture)之上游,從內部去說明情況之所以生成的可能條件。此外,一個新字成為一個全新的用語、未被使用的詞彙,就可避免我們掉入指鹿為馬的陷阱及哲學爭論當中,我們也就不需為了使它平反而去清洗它。還有,「去相合」並不自視為觀念、代表世界或理念,所以它沒有意識形態的成見。只要我們進入它的邏輯裡,進入它所闡明的萬物運作理路裡,我們便開門見山地立即看見「去相合」就是概念,能立即讓人用它來操作;換句話說,去ㄧ相合有操作能力。一種概念並非某種看待事物的方式,而是被思考建構的工具,讓人用來行動和思索。抽象的去相合概念不是從某個特殊經驗領域萃取出來,因而是最普及的,可以讓我們穿越人生經歷的各個層面。

相合即死亡,相合受到自身規範性的抑制而不再轉化了,各領域確實都有該現象,而且我相信人類早在思考之初就反思過它。譬如古代物理(盧克修斯的《論自然》)當中必須假設,像兩一般規律落下的原子必須稍微地偏離其所預定的相符行程(即物理上原子合理的垂直下落),某件事才會「發生」,也就是出於上述「去相合」(即偏離預定的下落軌道),原子才能稍微「相碰」,而不是永久地絕不相碰地平行下墜;因此才能產生「某 個事物」,隨後演變成一個世界。該「輕微傾斜」(légère inclination)或說原子偏離其相符之軌(拉丁文:clinamen),是在邏輯上思索最基本的現象時當用的必須條件,遠非(批判盧克修斯的學者所說的)物理理智思考中因過於粗心大意而留下的一個洞窟。如此是為了論證此二者:解釋宇宙所誕生的一種自然的甚至「唯物論的」起源,並說明其中有自由的可能性。

或許看看我們的文明首部宏偉的敘事開篇,其所提及伊甸園中的生活沉浸於相符相合裡(人與神的相合),但其中不再發生任何事情了。該相合不會自行產生裂縫嗎?除非蛇(以及蘋果、犯錯)前來使相合狀態出現裂痕,沒有任何事會在如此安排的正面性裡發生。蛇的出現引入了人違反神聖的環境,從而與本原的幸福之相符拉開間距,而為發現自身有主動能力的人類帶來一種新的可能性。人在羞恥和痛苦之中有了意識,如此把人提高成主體的人類歷史,就藉由脫離伊甸園的逃亡而啓動了。也可以看看在《約翰福音》導言裡,神為了不會在神裡萎縮而與自己做出去相合,而成為其子(即基督)。也就是身為永恆之主的神化成人身,像奴隸般死於十字架上,這是為了不自閉於神聖性的相符裡、不被縮滅成一種神學本質的「神」,而在其正面性裡抑制它的神能。如此一來,反而與自己拉開了間距,他因而能在自身裡積極地自我推動為神。

更廣泛地說,人的進化不就是出於去相合運作?人類與原先的相合狀態做出間距而成為人:換句話說,人類與自然環境做出去ㄧ相合,並脫離先前對環境的適應,而不只是順應環境,他因而自我提升,為自己開創了新的可能性,從一個階段到下一個階段,開拓他的人性。於是,去「相合概念讓我們得以論證此二者,即持續的演化和一種嶄新狀況的湧現:也就是有一天人能夠站立、說話、思考等等,即人得以「挺立於他最初的限制之外」而開始存在(ex-ister)。這也是人在其生存裡各個層面日復一日不斷重複做的事,他因而無限地提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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