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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孫康宜的《陳子龍柳如是詩詞情緣》
2025/02/09 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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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孫康宜的《陳子龍柳如是詩詞情緣》

這應該是目前讀過的最後一本孫康宜教授的作品,相對也可能是她比較早期的作品,而讓人感動的永遠是透過作品即可感知一位學者如何體現她的研究精神。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陳子龍柳如是詩詞情緣
The Late-Ming Poet Ch\’en Tzu-lung
作者:孫康宜
譯者:李奭學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日期:1992/02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95245
內容簡介
在陳子龍 (字臥子,西元一六八~四七年) 的詩詞中,「情」為何物?「忠」又代表什麼?構成了本書的題旨。陳氏生當動亂頻仍之際,對時代變革也有過人的反應。他的作品乃以想像在記錄日常經驗,同時也是十七世紀中國文化史的重要見證。其人詩詞乃是重要瑰寶,惜乎學者讀者多充耳不聞。「艷情」又為其詞作重點,所寫尤其關乎詩人歌伎柳如是,他們之間過從甚密,史有信徵。然而,傳統傳記家或為護持陳氏「儒門英烈」的名望,大多擱筆不談他和柳如是之間的情緣。以明、清學者常常徵引的《牧齋遺事》為例,對此便多所扭曲。不過,陳寅恪的《別傳》一出,我們對陳氏的感情生活頓然有較深入的認識。
……
從十七世紀以迄本世紀初,中國文學史更經歷了一場古典詩詞的文藝復興。筆者敢說詞體重振,陳子龍厥功至偉。陳子龍乃不世出之才,也是時代的代表,筆者想呈現在讀者眼前的就是這麼一個人。陳子龍的詩詞大業是否成功,這得由讀者揣想評定。但是不容否認,他把「情」與「忠」這兩個不同的主題交織成為一體,也把前人傳下的風格與體式融通重鑄,以便涵容新的內蘊。至於他的詩體革新的成效,仍然有賴讀者把脈評估。

Excerpt
〈忠君愛國的傳統〉

……
陳子龍乃明末忠貞人士之一,眼見家國傾圯,以詩詞作爲歷史的鏡鑑。職是之故,陳子龍不可以尋常墨客視之。中國文化所具現的生死觀,常可在他的詩詞中一見。其悲憤塡膺處,每每令人動容。
陳子龍既爲烈士遺民,明亡之後,乃涉入多起反清復明的抗爭。西元一六四五年,他在故鄉松江舉事。這一戰轟轟烈烈,只可惜功虧一簣。清兵敉平亂局後,陳子龍擬逃至某佛寺暫避風頭,故喬扮佛僧,改名信衷。再過不久,他結合朋黨圖謀再起,不料事發被捕,時爲西元一六四七年五月。清軍將他解送南京,擬再盤問逼供。陳子龍自忖義無再辱,遂於途中跳水自裁,時年方才卅九。……

陳子龍畢生爲職志奮鬥不懈,死而後已。這種英烈精神永世不朽,是他得以名垂靑史的主因。流亡那幾年,他用詩詞記下所見所察,直到西元一六四七年壯烈成仁爲止。同代人譽之爲詩苑干將,而他託身黍離之悲,自有一股高風亮節。即使是今天的中國人,也都認爲他的道德勇氣過人,兼以身任文章魁首,風範足式。因此之故,陳氏墓園近年業經大大整修,煥然一新。英國文史大師卡萊爾(Thomas Carlyle)倘有幸一識陳氏,必然會把他寫進名篇〈英雄式詩人〉(“The Poet as Hero”)之中。
……

陳子龍的一生和所著詩詞,唯有從這個角度來看才有大意。什麼「意義」呢?死士的價値和藝術上的體受力。像文天祥一樣,陳子龍在眞實世界裡經歷了眞正的苦難。他以身殉國,不是死在抽象苦難的觀念中。像文天祥一樣,他也寫下足以光照歷史的詩詞,把個人的道德感顯現出來。不過他還是有一點和文天祥不同。宋亡不久,文氏即遭執囚禁弱,而明亡後陳子龍仍能東藏西躲,直至西元一六四七年投水殉國。若非他復明密謀東窗事發,旋即就逮,他大可學張岱延命苟活,做個前朝遺民,直到老死。但明亡之後,陳子龍畢竟只苟活了三年,而這三年也正是改朝換代的關鍵期。從亡國到亡身這段期間,他仍然能夠記下孤臣孽子的情懷,以詩人之身公開敍寫現實裡的悲劇或生死之間的抉擇。此外,他的詩常具有克里格(Murray Krieger)所謂「撫慰式的優雅」(soothing grace)。這是「悲劇英雄」才能展現的靈視,也是道德與美學原則經過最後的融通後才能表現出來的靈見弱。換言之,陳子龍的作品——尤其是明亡後他所寫的作品——可以讓我們體會出詩詞所扮演的一種新角色。我們對道德與抒情合而爲一的悲劇性了解,必須透過這種角色來促成。上述的「合而爲一」,其實就是「忠」與「失落」的交相綰結。

〈陳子龍與女詩人柳如是〉

我們說過,十七世紀才女型的歌伎不為俗羈,社會地位也高過前代婦女。證諸陳子龍松江朋黨所寫的詩文,可知此言不虛。柳如是在西元一六三二年崛起之時固爲松江歌伎,但也是才藝過人的少女。陳子龍和其他的松江文人——主要爲宋徵輿、李我存與李雯——都非常佩服她的學識與詩技。她也寫得一手好字,令人歎賞不絕。諸子不僅視之為紅粉知己,又引爲政治同黨。明、清兩代,有許多人為柳如是畫過像,證明她在男性同儕之間確有地位。總而言之,正如陳寅恪三巨冊的柳傳分毫無爽所示,任何和柳如是見面把談過的人,無不傾倒。
柳如是出身撲朔迷離。西元一六四一年嫁與錢謙益之前,她數易其名,使得問題更難稽考。不過此時她開始啓用「是」這個名字,自號「如是」(《別傳》,上冊:一七三七)。松江時代,她顯然用過許多名字,例如「影憐」、「雲娟」、「嬋娟」與「柳隱」等等。她幼年的生活尤其是一片迷霧:迄今似乎無人知曉早年的她是怎麼一回事。據陳寅恪所考,她本為盛澤歸家院的丫鬟(名楊愛),十來歲就為時已罷官的前任首宰吳江周道登納爲妾。周氏對她愛寵有加,終於引起諸妾妒意,誣她淫亂。時年十五的柳如是,就此逐出周府(《別傳》,上冊:三九五三)。
那一年是西元一六三二年,而柳如是也來到陳子龍故里松江定居。松江府乃晚明文化活動中心,絲棉業發達,「和蘇州同享經濟富庶」。松江又名雲間,文學上夙有「雲間詩派」之稱,和「松江畫派」互相輝映。誠然,當時少有地方像松江擁有這麼多的名儒、詩人、畫家與書法家。因此,初抵松江的柳如是,馬上發覺身邊盡是俊彥高逸。她深知人窮辱至,不過早年在周府時也有幸學過詩詞書畫,因此擁有晉身的才藝,得以在高級社交與文學圈內出人頭地。陳子龍至交宋徵璧(西元一六一八六七年)曾寫過一首詠柳如是的〈秋塘曲〉,詩序中自謂深爲柳氏過人才質所迷。
……

其時陳子龍年方廿四,卻已是著名詩人,身兼松江文學團體幾社的領袖。這個社團正是名聞天下的復社的支會,而陳氏暨諸友和許多晚明士子一樣,此時也都感到有國破家亡之虞:朝廷興廢、文化命脈似乎都有隱憂。他們不論以詩遣懷或發爲社會批評,心裡從未忘卻文化復興或政治上的振衰起弊。幾社的「幾」字典出《易經》,意思實爲「種籽」,亦即取其振興古典學術命脈的「種籽」之意。對這些憂國之士而言,文明的振興不僅攸關政局,而且也是晚明教育系統垂危的療方。他們企圖恢復過去的理想治世,因此大聲疾呼回返古代詩文的精神世界。詩人不僅要有詩才,也要關心社會政治。國家在存亡之秋更當如此。他們極思統合文學、文化和政治,故美其奮鬥曰「復興」。像歐洲在中世紀以後的文藝復興(Renaissance)運動一樣,晚明諸子勾沉古典詮解古典不遺餘力,認為這才是重整國家的治本之道。
此一復興運動另一要面,關乎婦女逐步解放與男人對婦女態度的轉變。這一點前章業已討論。英國文藝復興運動與歐洲的有一些不謀而合之處,不能僅用「湊巧」二字予以形容。像伍布里治(Linda Woodbridge)等當代西方學者,總認爲現代女性主義有其文藝復興時代的根源,甚至覺得其時諸作是有關女性作家與讀者的文學作品的早期里程碑。就中國是時的國情來說,柳如是的生涯恰可為我們提供一個優異的比較基礎。下面的幾個課題,更可作如是觀:男人與女人的關係、女詩人對自身的看法,以及文學傳統與原創性所扮演的角色。
……

〈芳菲悱總是詞〉

陳子龍和柳如是互贈詩詞唱和,試驗過的體式洋洋大觀,絕不下於內容的饒庶富膽。不過,「詞」始終是他們關係上最重要的詩體,濃情蜜意多半藉此溝通。我們其實毋需爲此驚訝,因為詞在發靱伊始就是百轉柔腸的最佳導體。……

「感性寫實主義」實乃詞最早之特色,而陳子龍與柳如是最大之成就即在重振此一風貌。他們唱和的詞其實就是他們的「梯己話」,把檀郎簫女的情意綿綿訴說殆盡。他們一塡起詞來,意中意下都會把重點放在這種詩體最獨特最基本的品質上。在這同時,他們觸而可見感而可知的特殊才情,也會創造出高雅優美的新體詞,讓彼此悠游在古典修辭與明代的愛情美學之間。走筆至此,我們不禁想起北宋詞家秦觀。他拜在蘇軾門下,但蘇詞雖然廣開一境,蘇軾本人也是「豪放派」的祭酒,秦觀卻汲取傳統的織敏意緒,加上個人的濃情章法,走的反而是典雅高華的一派,詞筆「細密內歛」。無可否認,秦詞正是陳子龍和柳如是的靈感泉源或指導原則:他們所塡的許多情詞詞牌都是秦觀用過或創發的,所用的詞律和尾韻的形式也都採自秦詞。此外,他們還像後者一樣,讓詞句自然生發,讓意象結合感官活動。若謂陳柳情詞師承秦作,應不爲過。
……

秦觀和陳子龍雖然不免歧異,詞話家卻讚揚他們代表詞的「本色」。乍聽之下,這種傳統的評語頗具洞見,切中肯綮,但我覺得大而化之,難以完全掌握,有待更細的說明。首先,我們得考慮王國維(西元一八七七一九二七年)所指秦詞與衆不同之處,亦即下引〈踏莎行〉第四和第五句所寓的「淒厲」特質:

霧失樓台
月迷津渡
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
杜鹃聲裡斜陽暮

驛寄梅花
魚傳尺素
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
為誰流下瀟湘去

秦觀在這首詞裡所欲傳達的訊息當不簡單:他並舉意象,把個人的苦難宣洩出來,寫法獨樹一格。這首詞塡於西元一〇九七年,其時秦觀再度遭貶,發配更遙遠的郴州。詞人孤苦伶仃,心中感受到的現實與不幸的根源,全都凝聚到這首詞裡。他望斷桃源(第三句),欲遁無門(第二句的「津渡」象徵這一點),甚至連寫家書這種小事都感到心痛不已(第六七句),因爲握管傳書家小,只會讓他驚覺樂園已失,關山重阻。雖然如此,秦觀把痛苦轉遞成爲感性意象的能力,倒是令王國維擊節三嘆。意象一旦形成,秦觀創造出來的是沮喪與圖景寫實的交錯畫面。
陳子龍和柳如是仰慕秦觀已久,因此都曾依秦韻塡過〈踏莎行〉,而且都副題〈寄書〉,顯然是唱和之作:

陳子龍〈踏莎行.寄書〉

無限心苗
驚箋半截
寫成親襯胸前折
臨行檢點淚痕多
重題小字三聲咽

雨地銷魂
一分難説
也須暗裡思清切
歸來認取斷腸人
開緘應見紅文滅

(《詩集》,下册:六一〇)

柳如是〈踏莎行·寄書〉

花痕月片
愁頭恨尾
臨書已是無多淚
寫成忽被巧風吹
巧風吹碎人兒意

半簾燈焰
還如夢裡
消魂照箇人來矣
開時須索十分思
緣他小夢難尋味

(《別傳》,上册:二四三)

這兩首秦詞倣作唱作俱佳,「寄書」的「意念」(idea)已經轉變為「寄書」與「收書」兩皆有之的「動作」(act)。別離與受苦的原因也有所不同:秦觀的「淒厲」源出仕途佗傺,陳柳者則因兩地相思使然。
……

秦觀的詞大多語言雅馴,平仄有致。這點定然常駐陳柳心頭,有助二人獨樹詞風。但在另一方面,他們也了解當世曲文生動有力,富於戲劇潜能。明朝的許多詞人及前其數百年宋代的柳永,都曾以俗語入詞。難得的是,陳柳詞固然開源於曲,卻能免於鄉言之蠱,躲過似曲非曲的詞。最後的結果則是古典風格與當代寫實合流,情意泱洽。其用字遣詞比先前情詩高貴優美,其內容則比傳統情詞露骨曲折。有人就有「情」,陳柳詞不但沒有鄙薄這個事實,而且還用考究的新風格摹寫之。詞至雲間而得重振,陳柳居功大矣。他們的匯流詞風當係新詞心要。
詞之原身乃「曲子詞」,芳菲悱惻,以宮徵爲主。其「本色」後即煙遺,垂三百餘年。陳子龍與柳如是倚聲一出,詞之正則大致歸本還原。或謂陳柳出,詞體復興,其此之謂也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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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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