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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第五屆紅樓夢獎評論集:黃碧雲《烈佬傳》》
2023/02/09 0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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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第五屆紅樓夢獎評論集:黃碧雲《烈佬傳》》

讀完黃碧雲的《烈佬傳》,才又發現這一本評論集
關於這本小說,顯然還有許多自己未曾注意或理解的部分,需要重新回顧。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30556
第五屆紅樓夢獎評論集:黃碧雲《烈佬傳》
作者: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  
出版社:天地圖書
出版日期:2016/09/30
語言:繁體中文

《烈佬傳》與其說是成長於賭檔毒檔酒吧充斥的舊灣仔的黑社會小混混的故事,小人物經歷的歷史變遷,更準確是,小說寫一個普通人如何被巨大的歷史與命運力量所推使,即使難以抗拒,他還有他小小的喜樂,卑微的尊嚴,殘酷的生活給予他活下去的力量,並且得知人活着不為甚麼,不完成甚麼,我們苦苦追索,未必會得到的,生活智慧。

Excerpt
遺忘之必要,理性之必然,微笑之必須——歷史與小説的寬容/  黃碧雲

……
我們經過,事物退到身後,漸遠漸小,然後我們以為我們遺忘。
我們見過在亡夫之前,傷心欲絕的寡婦,不多久有新的婚姻生活。她最好將亡夫忘掉,如果不是,她的新房子會很擠,説不定亡夫還帶來幾個亡魂,他也有過去,也有幾個沒忘記他,陰魂不散的情感餓鬼。
最可怕是我們會知道,我們其實沒有忘記。我們會在一個轉角陰暗處,一天下雨,沒有打傘,抬頭望天的一刻,或午夜收到一個口訊,醒過來,打開口訊,都是亂碼,我們無法再入睡,望着黯黃的街燈,忽然想起,一種氣味,一人的微笑,我們曾經做過的承諾,曾經聽過的指責「你是那麼自私的人,你為了自己而不惜犧牲任何人」、「你以你是誰」或所有曾經令我們發噩夢,後來慢慢淡忘的事情一我們都記得。
過去是我們最大的懲罰。我年輕時誤以為是老去。老去的可怕是,在我面前只有過去,並且愈為清晰,無法再有謊言與誤會去掩飾。
遺忘成為藥物,暫時減輕情感與意識帶來的痛苦。
……

我們總是急於書寫歷史,「歷史不會忘記」,我們説,好像我們的記憶,憤怒,哀痛,都活進歷史裏面。但我們知道並不。歷史冷酷無情,我們以為很大,「創造歷史」的事情,經過時間與當代人的死亡,如果幸運的話,有幾十字,有一篇節的記述,人們也不過是「是呀,有這樣的事情呀」的讀着。
這也是必然。我們之前發生那麼多事情,現在這一時一刻,發生那麼多事情,能夠記下的,只是很小很小的部份。
我們經過的,知道的,聽到的,因為缺乏時間與空間的距離,並不是歷史。如果我們知道的事情,成為歷史,我們很可能已經不在了。
歷史即不在。不在場,不在時。或我不在。
……

逼近人類命運的小說,讀者只被逼近,但無法親近小說。讀者不會認為,自己就是《卡拉瑪佐夫兄弟》,《賭徒》,《死屋手記》的囚犯,《生命與命運》那個軟弱無能的核物理學家斯特魯姆,甚至不會是《非關命運》的少年,不因為他們的處境獨特,而是我們不會想見到自己——如果這些角色都有我們自己——那麼軟弱醜惡,令自己難堪與羞愧的一個自己。
因此我心目中的小說是理性的,表面看來是無情的。

並不是「歷史小說」。那些以歷史人物和事件構成的小說。那不過是賦予歷史感錯覺的小說:歷史人物和事件,不足以讓小說有歷史感。
我以為歷史小說不過是荷里活電影的伎倆,讓小說——說得好聽一點,有重量感,說得明白一點,更加容易推銷售賣——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裏寫拿破崙,馬奎斯《迷宮裏的將軍》寫南美洲的「解放者」西蒙波利維——文學作者一樣會寫歷史小說,但托爾斯泰説《戰爭與和平》「不是小說,不是詩,更不是歷史敍述」。
荷里活電影很有效的將歷史上的個人或事件,變成有視覺效果,有戲劇衝突的娛樂。
小說不是娛樂,我們閱讀小說,有情感的騷動,有知性的啟發,有同情的愉悦,但不會忘記現實,並且因為忘記現實而得享娛樂。
相反,小說時常將我們逼向一個秘密深藏,我們很願意無視的,殘酷的現實。
對我來說,「歷史小說」缺乏現實感,因此只能娛樂,未能逼近。

我們在場的,記得的,聽見的,知道的,寫下,記下,以現實虛構故事與人物,時間終會讓我們成為過去,我們的當時亦會成為過去。
小說不是歷史。《生命與命運》不是記述史太林格勒戰役,《非關命運》也不記述納綷(粹)集中營屠殺史。我們可以從此得知,《戰爭與和平》也不記述拿破崙攻打俄羅斯的歷史。小說也從來不希望取代歷史。
當我們寫下的,成為過去,如果還有人閱讀,就成了過去的敍述。我們讀過去的作品,讀到那個時代的氣息,那些事情沒有發生,那些人物並不存在,氣息就是記憶,不是做人的因每一個人已經死去,而是時代的記憶——個人遗忘書寫記下,後人閲讀,並且記起——我們的文明,就這樣一點一點的累積,壞死又更新。

個人生命的單薄感,也令我在歷史之中尋求重量。好像人多了,就不會死,就不會飄起來。
當然我是錯的。慢慢明白,就不那麽急於寫進歷史,或呼喊「歷史不會忘記」。
明白了就可以抗拒,所謂「歷史事件」,進入小說;書寫香港,從「南京條約」簽訂講起,1925年省港大罷工,怎樣寫進小說裏?中國難民湧入香港,香港電台電視劇《香江歲月》不是拍了嗎?就是將舊報紙的大新聞,執藥一樣執入故事情節裏,成為人物遭遇。1967年香港暴動,還有當事者在世,可以做幾個訪問,當然少不了七四年廉署成立,八二年中英會談,八四年中英草簽,1997年的政權轉移了,小說可以跟着香港年報寫。年輕一點沒想到這些,這樣寫六四集會吧,這些「大是大非」的「歷史事件」,寫香港「回歸」吧,我不會說「回歸」,我會說「主權轉移」,「回歸」是大中國收回小香港,「政權轉移」是一個政治現實,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但事件不足以讓作品有歷史感。

小說寫的是人。我們讀到老女子回到史太林格勒城,看着自己毁壞的家,想到的關於人的事情。我們讀到斯特魯姆寫悔過書還是不寫悔過書,簽抗議信還是不簽抗議信,心裏的掙扎,自責,凄涼,孤寂,戰爭期間在俄羅斯,知識分子所受到的壓迫,不過一個歷史現象,過去了,會以別的形式出現——今日的俄羅斯已經並不是林太史(史太林)統治時期的俄羅斯——但個人在強權之下的恐懼與掙扎,尊嚴與羞辱,並沒有變,我們讀着完全理解——因為我們會遺忘,歷史有所選擇,非常粗疏,小說的歷史或現實背景,其實並不重要。
2004
年我開始想寫一個香港監獄史的故事。當時我以為歷史事件進入小說就是歷史感,就是時代記憶。我開始做資料搜集,閱讀剪報與檔案,約見曾服刑者。大約兩年後我覺得我不想寫,因為我無法有現場感,我不是他們。
但我繼續我的探訪,我不知道為甚麽。
到現在我明白,為甚麽我當時不想寫,又或者,開始寫了以後,覺得並不理想-因為我想寫歷史,而不是解釋歷史的工具。
試了很多次,直到寫到故事可以觸動我——那個人,可以是我,我就將這個版本的故事交出去。
那個人我叫他做「周未難」。
報紙及檔案紀錄,香港監獄史上的一件大事,是七三年的赤柱監獄暴動。但最後一個版本的故事,只有幾句關於赤柱監獄暴動,因為對於阿難來說,這不是一件甚麽大事,他當時又不在。
他記得他第一次坐監在芝麻灣,他阿妹來探他。這我寫下。
我們只能回到人,這一個有感受有思想的人。

而且遠離情感。故事可以觸動我,但我並不在現場,沒有參與,我只能安靜聆聽,並且同情。
這種距離,我以為就是小説的歷史性質。它是理性的,承受遺忘而不對抗它;他記得,但他覺得他最好忘記,因為這其實都不重要,微乎其微。
我説小説是寬容的,它既反歷史,又容納它。
我希望《烈佬傳》能夠保留他在歷史上,微妙之點,既在又不在,欲言又止。小説用男人語言,直接,簡單,無華采,但小説又只能是我的:婉轉柔靜,將定不定。
……



或此或彼——讀黃碧雲的《烈佬傳》、《烈女圖》或個人的選擇/ 黃念欣

不做決定本身就是一個決定,不做選擇本身就是一種選擇。
——齊克果

《烈佬傳》的原書名是《此處,那處,彼處》,有心水清的編輯朋友問黃碧雲這是不是來自齊克果 (Søren Kierkegaard) 的《或此或彼》(Either/Or),她也不否認。後來作者思前想後,身邊朋友如我輩推波助瀾,還是覺得當初一句戲言想出來的書名《烈佬傳》,也沒有甚麽不好。如果我們還記得1999年有《烈女圖》,可以簡單比對一下:《烈女圖》是「圖」,強調空間、寫群像、三章分為「我婆」「我母」「妳」;《烈佬傳》是「傳」,強調時間、寫黑社會周未難的一生,三章分「此處」「那處」「彼處」。《烈女圖》的用心在於「小寫的歷史」,但畢竟有個沉重的「歷史」的影兒,《烈佬傳》連那麽一點卑微的反抗也不見得重要,我們就是讀到一場又一場,不同面貌和內容的「受」。
「受」在小說裹上解入冊,坐牢,但也可以解作周未難一生選擇的態度和歷程:被動的承受,主接的接受,就如《或此或彼》裏反覆申辯探尋的:甚麽是真正的、個人選擇,而非為世所逼,他人影響或條件限制下的結果。《烈佬傳》比《烈女圖》更平淡,人物的倫理更曖昧,我們更難找出一個讀「傳」的理由,然而讀下去,我們就會發現這是一場既及普遍又及個人,體驗完整的「烈」之旅程。因為,正如沒有一個人的感情不是千瘡百孔,沒有一個人的人生,不是由一連串千瘡百孔的選擇所做成。

一、此處:尖沙咀還是灣仔?
都説《烈佬傳》在語言上洗盡鉛華,把風格壓至最低,連一般想像中,黑社會題材中暴熱的粗口横飛,幾乎也沒有。這當然可以有寫實主義上的解釋,小學二年級輟學,怕握筆寫字的黑社會、表達淺白有限亦是常情。然而,細讀會發現,周未難的聲音,非常安靜,白話與廣東口語夾雜之間,有一種訴說的克制與莊重,竟是斯文的。
……

二、那處:灣仔還是赤柱、芝麻灣,或其他?
周未難入黑社會,那個在英國唸書,記得英國玫瑰開得好大,才二十幾歲的大佬跟他說過:「小心行自己要行的路,記着所有發生的事情,有一天,你會發覺你一無所有。」他的虛無因此是飽滿的。「那處」表面上還是周未難的江湖故事,但重點在各個監房之間,赤柱、芝麻灣、域多利、荔枝角、塘福,太陽谷、大欖、馬坑,比「此處」稍稍更集中於監房內外的反思,以及與他人建立的一種倫理關係,這裹指的當然不是社團常見的兄弟手足之俗套,反而是一次一次次無味又疑點重重但最終都無人理會的退縮與背叛。讓周未難穿行於身邊各人而摸索抉擇的內容的,是他谈说的白粉糖。-森都是他整個生活的校心,工作、友義、自我定位。然而盜亦有道,癮亦有道,別人眼中的白粉友周未難有許多原則,並且在「那處」一章開首即清楚表明一種自主與自我實現的堅定……

三、彼處:夜晚還是天明?
……
《烈女圖》當年的用心是從女性角度寫出 「小寫的歷史」,打破線性時序、男性中心,一人英雄主義的「傳記」,代之以戰時女性、工廠女工、新世代知識分子的香港女子群像「圖景」,意義鮮明,亦赢得應有的肯定。然而《烈女圖》「我婆」 「我母」「你」之間的三代史模式與百年跨度,畢竟是宏大的,「小寫之可能」自有其弔詭處,因此黃碧雲稍後對《烈女圖》為弱小發聲的意義有過不少猶豫與反省。她的《沉默。暗啞。微小。》曾被作者自己戲稱為「打工仔血淚史」,我認為此書是延續《烈女圖》賦權與弱勢 (empowerment) 與小寫的重要思考,但迴響遠不如《烈女圖》。《烈佬傳》這次不但洗盡了文藝美學上的鉛華,在倫理道德方面也不輕易為讀者留下一個欣賞的立足點,但在黃碧雲的作品系譜中,緊扣的仍是她小説中的兩大命題:自由的本質、小寫的可能。一個年老的黑社會,吸毒、藏毒、運毒、戒毒,回顧一生,他可以有多少真誠與自由選擇的道德空間?而黑社會作為香港文化中的一種題材甚至文類,我亦期待《烈佬傳》可以引發一種平實的另類思考:如果黑社會是必要之惡,如果對某些人而言它是唯一的選擇,如果黑社會是一份工,一個人可以怎樣做好這份工?傷害最少的人、做最小的影響、最暗啞的角色,以及最少的抉擇?讓自己被一切通過,像過濾器一樣每天艱難地篩選的周未難,也許是一個從未被描畫出的寫照與可能。

原刊於《字花》39 2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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