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反詮釋：桑塔格論文集》之〈關於「坎普」的札記〉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9D%8E%E6%99%AE%E9%A3%8E
坎普風（Camp）是一種將使觀者感到荒謬滑稽作為作品迷人與否評判標準的藝術感受。「Camp」一詞來源於法語中的俚語「se camper」，意為「以誇張的方式展現」。1909年，「Camp」第一次出現在印刷品中，並在《牛津英語詞典》中被定義為「豪華鋪張的、誇張的、裝模作樣的、戲劇化的、不真實的」同時，該詞也有「帶有女性氣息或同性戀色彩的」的含義。20世紀70年代中期，該詞的含義則被定義為「過度陳腐、平庸、狡詐和鋪張以至於產生了反常而複雜的吸引力」。

或許我的書摘生活就是一種坎普風格，浮誇、矯揉造作、毫不自然……。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26397
反詮釋：桑塔格論文集
Against Interpretation and Other Essays
作者：蘇珊．桑塔格
原文作者：Susan Sontag
譯者： 黃茗芬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16/09/01
語言：繁體中文

本書首度發行於一九六六年，是蘇珊‧桑塔格第一本論述文集，並因此書奠定她美國「當今目光最敏銳論文家」之崇高地位。桑塔格在作品中反對各式各樣的作品詮釋，嚴格批評冠上社會學、心理學等各種理論的文學詮釋，強調回歸感官閱讀、讀者真實感受。直到今日，桑塔格的批判方法業已成為西方文學評論經典範式。

這部作品收集了桑塔格於六○年代發表的多篇著名論述，其中多篇文章堪稱當代經典，影響許多人對藝術和文化的思考及態度，集中體現了「新知識分子」、「反詮釋」與以「新感受力」重估整個文學、藝術的革命性姿態，包括最廣為人知的〈論「坎普」札記〉（美國新聞學會選為二十世紀百篇最重要文獻之一）、〈反詮釋〉，亦有對沙特、卡繆、李維史陀等作家，對布列松、高達、雷奈等電影大師，以及當代宗教思想、精神分析等具啟發性的分析。最後並收錄一九九六年西班牙譯文再版時，桑塔格為自己所帶來的「文化旋風」現象特別為讀者撰寫的後記：〈三十年之後〉。

作者簡介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一九三三年生於美國紐約。難以歸類的傑出寫作者，不僅是小說家、哲學家、文學批評家、符號學家，也是電影導演、劇作家與製片，影響遍及各領域，與西蒙．波娃、漢娜．鄂蘭並列二十世紀最重要三位女性知識分子，公認為「美國最聰明女人」、「美國公眾良心」、「大西洋兩岸第一批評家」。
她的每一本著作發表皆為文化盛事。代表作品包括：一九六六年《反詮釋》甫出版即成大學院校經典，名噪一時 ; 一九七七年《論攝影》獲得國家書評人評論組首獎，至今仍為攝影理論聖經 ; 一九七八年《疾病的隱喻》肇始於她與乳癌搏鬥的經驗，女性國家書會將之列為七十五本「改變世界女性著述」之一 ; 二○○○年面世的小說《在美國》為她贏得美國國家書卷獎。
桑塔格一生獲獎無數，一九九六年獲得哈佛大學榮譽博士學位，並當選為美國文學藝術院院士 ; 二○○一年獲耶路撒冷獎，表彰其終身文學成就 ; 二○○三年再獲德國圖書交易會和平獎。其人雖已於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離世，但她提出的問題仍不斷敲打讀者心靈，全世界也從未停止對她的思考與懷念。


【Excerpt】
〈關於「坎普」的札記〉

世界上許多事物尚未被命名；而有許多事物即使已被命名了，卻尚未被描述。這些事物其中之一便是感性——一種不會被誤解的現代性，精緻且獨一無二的變體——以流行的名字稱之即「坎普」(Camp)。
感性 (就像要從想法中區分出來一樣) 是最難以談論的事物之一；但卻有一些特殊理由來說明為什麼尤其是「坎普」從未被討論。它並不是一種天然的感性模式，假如真有任何這種模式存在的話。確實，坎普的本質是對不自然物品：巧妙詭計和誇張手法的喜愛。且坎普是隱密的——一種私人密碼，存在於小城市黨派中，甚至可說是身分認同的標誌。除了在伊塞伍德的小說《夜晚的世界》中一份散漫的兩頁概述之外，幾乎沒有其他關於坎普的說明付梓。討論坎普因此像是背叛坎普。假如有人能為這樣的背叛辯護，那必然是這種辯護提供了一種啟發，或解決了衝突的高貴。就我自己而言，我是為了自我啟發，以及受極端矛盾的刺激驅使而做出辯護。坎普強烈地吸引我，我也幾乎同樣強烈地被坎普所冒犯。這便是為什麼我想討論坎普，以及為什麼我能夠討論坎普的原因。沒有一個在特定的感性中全心分享的人，能分析自己的感性；他能分析的只有自己的意圖並將之呈現出來。若我們要為感性命名，要畫下感性的輪廓並細述其歷史，需要一種深度的同情心來緩和強烈反應。
……

這些筆記獻給王爾德。

一個人若稱不上是藝術作品，起碼也該穿戴一件。
——《給年輕人的警語與哲學》
(Phrases and Philosophies for the Use of the Young)

1. 非常緩慢地開始：坎普是一種藝術感的特定模式。它是視世界為一種美學現象的方式。而坎普的方式並不是美的觀點，而是技巧程度的觀點、風格化程度的觀點。

2. 強調風格是輕忽 (slight) 內容，或者引介一種尊重內容的中性態度。不言而喻的是坎普的感性是自由的、去政治化的——或至少是沒有政治意義的。

3. 不只有某種坎普的觀點存在，亦有某種坎普觀看事物的方式。坎普也是一種顯露在物體上的品質，以及顯露在人類行為上的品質。有「坎普風格」的電影、衣服、家具、流行歌曲、小說、人群、建築物……。這種區隔是重要的。確實，坎普的眼光裡帶有轉化經驗的力量。然而並非所有事物都可以用坎普來看待。在觀眾眼中坎普並非全部。

4. 隨機舉幾個坎普公認標準的一部分例子：

《朱萊卡‧多卜生》
蒂芬尼燈具
自動電影點播機的電影
洛杉磯日落大道上的布朗德比飯店 (Brown Derby Restaurant)
《詢問者報》(The Enquirer) 的標題和故事
奧布利‧比亞茲萊的素描
天鵝湖
貝里尼的歌劇
維斯康堤執導的《莎樂美》(Salome) 和《她是個妓女》(Tis Pity She’s a whore)
某些世紀之交的圖畫明信片
薛德薩克執導的電影《金剛》
古巴流行歌手拉露波 (La Lupe)
林恩‧沃德的木刻畫小說《眾神的選民》
舊的《飛俠哥頓》(Flash Gordon) 連環漫畫
1920年代女人的衣服 (羽毛製女用圍巾、有流蘇和玻璃珠的衣服等等)
弗班克和康普頓—白奈蒂的小說
不攜帶女伴觀賞且無色情的電影

5. 坎普的品味是喜歡某些藝術勝過其他的。例如衣服、家具、視覺裝潢的所有元素，構成坎普的很大部分。坎普藝術通常是裝飾藝術、強調組織結構、感官的外觀，以及內容昂貴的風格。而演奏會中的音樂因為沒有內容 (contentless)，故鮮少是坎普的品味。它沒有提供機會來比較愚蠢的或誇張的內容和豐富的形式……。有時坎普滲透入完整的藝術形式。古典芭蕾舞、歌劇、電影似乎好長一段時間都是如此。在最近兩年，則添增了流行音樂（後搖滾樂，在法國稱為「耶耶」〔yé yé〕）。而電影評論者 (像「我所看過的十大爛片」名單之類) 可能是今日使坎普品味普及化最重要的人，因為大部分人仍舊以其活力、不矯飾的方式去觀賞電影。

6. 有一種意義，這樣說可能比較正確：「因為太好而無法成為坎普品味。」或者「太重要」而不夠邊緣。(之後會針對這部分有多一些論述) 因此，考克多的個性和他許多作品屬於坎普品味，而紀德的作品卻不是；史特勞斯 (Richard Strauss) 的歌劇是坎普品味，而華格納的歌劇卻不是；錫盤街和利物浦的音樂創作是坎普品味，而爵士音樂卻不是。從一種「嚴肅的」觀點來說，許多坎普品味的例子也是不好的藝術或庸俗作品。但並非全部如此。不僅坎普品味未必是不好的藝術，而是某些以坎普品味完成的藝術 (例如：路易‧費雅德主要的電影)，應得罪嚴肅的傾慕和研究。

我們越研究藝街，越不在乎自然。
——《謊言的衰敗》(The Decay of Lying)

7. 所有坎普的物品或人物，都包含了大量的技巧 (artifice)。沒有任何天然的事物能成為坎普品味……。鄉村的坎普品味仍舊是人為的，而大部分具有坎普品味的對象是都市的。(然而，它們通常有一種寧靜從容——或者是天真——這樣的寧靜從容等同於田園風光。許多坎普品味的作品都令人聯想起燕卜蓀的詞彙「都市田園」〔urban pastoral］。)
8. 從風格的觀點來說，坎普是一種世界的視野——然而是以一種特別的風格。它是一種對誇張、一種「不合時宜」的愛、對事物成為它們原本不是的東西的愛。而最好的例子在新藝術運動中，它們是最典型和發展完全的坎普風格。新藝術運動的創作，通常將一件事轉化為其他事物：有著花和植物形式的照明燈具，其實是一個洞穴的客廳。一個著名的例子：漢克特‧吉瑪德於1890年晚期所設計，置於巴黎地鐵入口處以生鐵做成的蘭花梗。

17. 結果很明顯，將坎普視為一個動詞，通俗地使用這個字，讓某件事「成為坎普」便是人們所做的事。成為坎普是一種誘惑的方式——我們運用一種豔麗的、矯揉造作的多愁善感之雙重詮釋；充滿欺騙的姿態，帶有機智風趣的意義鑑定家，或其他更非無關的圈外人。相同地和延伸地來說，當坎普這個字變成一個名詞，當一個人或一件事物是「坎普」時，這當中便牽涉了欺騙。在「直率」(straight) 的公眾意義背後有某件能採用的事物，一個人就會從中找到對此事物的一種私人的丑角體驗。

自然是一種非常難保持的姿態。
——《理想丈夫》(The Ideal Husband)

22. 若我們較不嚴格地思考，坎普或是完全的天真，或是完全的蓄意中的一種 (當我們以坎普的方式來扮演時)。後者的一個例子是王爾德的諷刺短詩。

將人們區分為善和惡，這樣做是荒誕的。人們不是迷人可愛的，就是單調沉悶的。
——《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

33. 坎普品味所回應的是「立即的特性」(instant character) (當然，也就是十八世紀)；相反地，沒有被坎普影響的是特性的發展。這種特性被理解為一種持續白熱的狀態——一個人成為熱情的一種事物。這種對特性的態度是以坎普感性來具體化所謂戲劇化經驗的關鍵元素。它也說明了歌劇和芭蕾舞是讓特性經驗如此豐富且坎普的珍貴原因，因為它們的形式皆無法輕易判斷人類天性的複雜性，無論特性的嶺展進行到哪裡，坎普的影響會減少。例如，在歌劇中，《茶花女》(已經有一些特性發展) 便比《遊吟詩人》(沒有特性發展) 較不坎普。

生命過於重要，以至於我們無法嚴肅討論。
——《維拉，或稱虛無主義者》(Vera, or The Nihilists)

38. 坎普是一種關於世界的一致性美學經驗。它具體化一種「風格」高於「內容」、「美學」高於「道德」的勝利，也是一種諷刺高於悲劇的勝利。

41. 坎普的完整重點是廢黜嚴肅性。坎普是嬉戲、反嚴肅的。更精確地說，坎普涉及了一種與「嚴肅性」新的、更複雜的關係。我們會嚴肅對待輕佻，也會輕佻地面對嚴肅。

44. 坎普建議一種觀看世界的喜劇視野。然而卻不是尖刻的或辯論的喜劇。假如悲劇是一種高度涉入的體驗，喜劇則是一種沒有涉入的體驗、一種超然的體驗。

我愛慕單純的愉悅，它們是複雜的最後庇護所。
——《無足輕重的女人》(A Woman of No Importance)

47. 王爾德本身是一位過度性的人物。常他第一次到倫敦時，他運動時戴了頂天鵝絨的貝雷帽，穿著天鵝絨的長及膝部的短褲和黑色絲質長襪，他的生命從未遠離老舊風格紈褲子弟的歡愉；這種保存反映在《道利‧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中。然而，他的許多態度暗示了某種比現代更多的事物。王爾德正是格式化一種坎普感性的重要元素——等同於所有物體——當他對他的青花瓷器宣佈「活下去」的意圖，或聲稱球形門拉手像一幅畫一樣讓人傾慕。當他宣稱領結、鈕釦眼上插的花、椅子的重要性，王爾德期待坎普的民主精神。

58. 坎普最後的聲明：它是好的，因為它糟透了。——當然，我們不能總是這樣說。只有在某種情況下，那些便是我嘗試速寫出來的筆記。

(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