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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忘煙水裡--第二部:海市(1992年~2005年)生離死別(45-27)
2025/11/18 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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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國度黃慧玲扯至凌晨二時多才罷休。隔天由熊國度到黃慧玲房間,談當天採訪行程。黃慧玲說,在一棟倒塌大樓對面騎樓地見一對母子,小男孩約莫國小一二年級,母子二人雙跪騎樓地面朝倒塌大樓,小孩應是腳跪麻,忍不住半跪半坐扭來扭去,被媽媽巴頭。「你爸還在裡面沒出來,叫你跪幾下就動來動去……」黃慧玲說著說著,哭得撲簌簌淚流不止。「你知道嗎?我站很遠拍他們,媽媽一直哭一直哭,臉上早已哭得紅腫,她的肩和祈禱雙手一直抖一直抖……她不知道自己先生仍否安然無恙。」熊國度一直安慰她。黃慧玲說,她在現場拍照,手顫抖不已,躲遠處角落哭,後來放下相機,在距離她十幾公尺外跪地並祈禱老天,若能讓對方先生活著出來,她願意陪她跪,於是陪著對方跪了三十分鐘,但別說是十分鐘,兩分鐘她雙腳己麻。黃慧玲拉起淡黃色長褲褲腳,露出膝蓋。「你看,還是紅的……」

「膝蓋都跪成這樣,長褲怎都沒事?」熊國度明知故問。

「寫稿前就已經換掉了啦!否則給人問不完。」黃慧玲淚眼瞪熊國度:「喂,你是關心我長褲還是關心我膝蓋?」

熊國度安慰她。「好了!好了!我來說個有趣的。別哭了。」熊國度說上午一路開車衝進谷關,但至上谷關落石坍方道路封閉,公路局人員說手機斷線,只能用衛星電話,講沒兩句倏然地動山搖,腳下早已裂開的柏油路面瞬間爆出濃烈灰煙,整座山從內部發出洪隆巨響,好似地球要沉下去一樣,很嚇人;後來一旁山壁開始滑坡,如同有巨人將從山底鑽地而出,當時在場的人全都衝出車外拔腿狂奔,車輪抬著整輛車上下震動砰砰砰,掀起塵土漫天,幸好土石下衝崩落只及溪谷未至路面,濺起大片水花。

「嚇都嚇死了,這還有趣?」

「有趣的在後頭。」

熊國度當天從中橫返回東勢已下午三點多,先將相機送往照相館,趁沖洗底片空檔找東西墊飢,但吃喝店家幾乎全關門,雜貨店內餅乾泡麵乾糧早被搶購一空,熊國度飢腸轆轆枵腹跛行,見河邊空地有慈善團體搭帳棚煮熟食濟助災民,雖無薄酒魚肉至少粗餚果腹,於是也跟著排隊,對方問他是否災民,他回說不是,對方說非災民不供食;他說是前往採訪記者,因早午未進食且店家皆打烊,前來排隊情非得已,但對方十分堅持他非災民,請他離開。

「大家因公到災區,服務對象不同,他們濟助災民,我們報導真象,各行業各司其職,未免不近人情!」黃慧玲蹙眉撅嘴,替熊國度打抱不平。

「不吃就不吃,老子餓一頓,沒啥了不起。」熊國度停頓幾秒,引杯獨飲,語氣和緩抬頭凝望黃慧玲。「慧玲,我今天見到望望了。」

十年了。這兩個字在熊國度嘴裡已近十年未再提起,那曾經是一生沉重記憶,然後落水沉溺隨風飄去。

在調往海市前兩天,熊國度去找黃慧玲,和她說了一句比之前他倆關係更進一步的話「我可以抱妳嗎?」當時兩人杯影小酌,也是類似燭光晚餐,在熊國度說出那句話後,黃慧玲並未抬頭,杯在手中圓轉,酒在杯中縈繞,然後抬頭。「別說那個了啦!我們繼續喝交杯酒。」

分水嶺的一句話,山離開了水,水的流向很清楚,熊國度心中並未出現山崩土石流,卻難免滴濺水花慆慆不去。當兩名曾經和他最接近的女人先後離去,熊國度閃電走進禮堂,用婚姻綁縛自己,如蒼蒼大樹,熊國度決然鋸下唯二支幹,一是望望,一是黃慧玲,他要讓斷木另生新芽,讓自己感情置之死地而後生,不奢求古木參天卻也盼枝繁葉茂,無奈新婚如新枝,卻成逆向枝徒長枝,樹型不稱交叉打結,搞得全樹扯三倒四不倫不類,此時原本已鋸除的一支支幹卻新發嫩芽,這根支幹就是望望,是他今天最大的驚天動地,但他已婚,雖有眷戀,卻不能讓嫩芽重展綠意。

世界已然紛亂,庸人何需自擾。熊國度本不想再提此事,但,對方是黃慧玲,天塌也擋不住。

「什麼?」黃慧玲目瞪口呆。「怎會?」

來到豐原支援地震新聞,除第一天抄寫四百多人名亡名單,熊國度隔天被分配到中橫公路沿線,責任區從東勢向東一直延伸進山區,一早開車直衝谷關採訪,然後從谷關經東勢再返豐原。這條線從服役開始一直讓他記憶深刻,除了在麗陽營區服役一年多,天冷更讓他難以忘懷,這裡曾是望望的家,望望帶他來過,和望爸爸喝酒……望爸爸還請他以後替他照顧望望……

從谷關回東勢,熊國度到鎮公所瞭解災情兼搶救狀況,既為公事兼有私情,卻在死亡名單上見和望爸爸一樣的名字。芸芸眾生茫茫人海,望姓不及千百其一,已是少之又少,竟然姓名皆同。熊國度頭殼發麻血脈賁張,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他要找出答案,顫驚碎步移至停屍禮堂,十多具遺體分置各處,骨肉親人生離死別,泣下交頤不能自已。在一片雪布白花零星紛亂中,熊國度驚顫一個側面身影,很像印地安娃娃,一度如此熟悉,十年羅綺未變。

在望爸爸身旁,望望傾身斜跪,熊國度躡步上前,悄然跪於望望左後方。望望口中唸唸有詞,熊國度聽不懂,已無心去聽,此時他只想和望望相倚左右,若一跪可彌補過去十年,一跪可訴說失去十年,一跪可向望爸爸說不完無窮無盡歉意……曾經說要保護望望,曾經說要和望爸爸再喝酒半世紀……

曾經對酒當歌,如今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不知分秒流逝,望望轉頭驚見熊國度,瞠眉顫目驚駭不已,全身向後側癱在地,雙手掩面抽噎,哭得魂黯淚涔山崩地裂,哭得熊國度扼腕揪心。熊國度掖扶望望,望望全身癱軟如泥倒臥熊國度懷中,熊國度雙耳瞬間悄然無聲,聽不見望望哭聲,只感受望望身體不停震動,魂魄入心;傳進耳際唯法師誦經超度亡魂,天地悠然,時間靜止,耳際傳來嗡嗡聲響……

只要是熊國度的事,黃慧玲曾經是第一個,甚至是唯一的傾聽者。但在熊國度婚後,黃慧玲如絕緣體,心事休於提起,故事難再訴說;但儘管不說,黃慧玲也知道。因為她是黃慧玲。

「你跪了也哭了,你和我有相同的一天。我知道。」

「我從未抱過她,從來沒有。以前最多只是牽她的手,我從未想到第一次抱她竟然在如此場合……我很不喜歡。」熊國度涕泣抽噎。「我和她爸喝酒,他爸煮菜給我吃,還叫我……叫我以後好好照顧他女兒……雖然後來……」

「好了,國度,不說了,不說了。」黃慧玲遞上自己的手帕給熊國度。

「我還要說,就說一點點就好,我只說給妳聽。」熊國度說:「我結婚了,一切物換星移人事已非。我只簡單問她這幾年去了哪裡,她一直搖頭叫我不要問,明天也不要去找她,她男朋友會來……」

黃慧玲點頭,口喘大氣眼瞪樓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我們認識最久,在你心裡最喜歡望望,但最後選擇了現在的老婆,我和望望反而成了距離你最遠的人。」

「其實……」熊國度看著黃慧玲,欲言又止。黃慧玲緊抓他的手。「你不說我也知道。我比誰都知道……」黃慧玲的確知道,所以她握著熊國度的手,握得很緊,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我知道」,另一個是「不要說」加上「千萬不要說」,因為兩人的關係不一樣了,有些話放在心裡比說出來更好,雖然沒有答案,但或許就是此時此刻最好的答案,說了反而添亂。黃慧玲放下熊國度的手,望著窗外,拿起玻璃杯啜飲一小口。

深夜十一時,地震前車水馬龍的豐原火車站前,因供電不穩,路燈黑黑亮亮。一輛輛大小貨車載運罐頭泡麵飲水來到這裡,貨車上走下來的人手拿著小紙條向路旁店家問路,店家比手劃腳指著說著;十多名帶著圓鍬十字鎬救災的阿兵哥,在暗黃路燈下,綠色軍服沾滿黃色泥土,疲累爬上深綠色的軍用大卡車;計程車在街上來來去去;小吃店外小桌上依然食客眾多,對地震的恐懼依然寫在臉上,寧可坐在戶外露天小桌,也不願坐在店內;更多的則是路旁一個個新搭起的帳棚,在驚魂未定之際,就是他們度過漫漫長夜的家。

「沒想到我們會是在這種場合見面。人生無常。」熊國度陪黃慧玲喝一口,將眼光掃向窗外。

從熊國度婚後,兩人未曾牽手,尤其黃慧玲已有男友,兩人工作生活各有世界。對熊國度而言,黃慧玲和望望曾經很近,如今皆成過往雲煙;黃慧玲牽他的手,是交情,是知己,是支持,還有呢?熊國度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黃慧玲是不會跨越那條中線過來的,因為使君已有婦,羅敷將有夫,當然,他也不會跨過那條線,因為之前跨不過的,未來更不可能跨越。此時黃慧玲牽他的手,不同於原民祭典舞,不同於山城交杯酒,是一種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支持,如同她緋聞事件時熊國度給她的支持一樣。黃慧玲緊握他的手,除了「我知道」那句話,還有弦外之音,就是「不要說」,他當然懂,在婚後同一天遇到望望和黃慧玲,熊國度心裡有些站不住,有些話想說,尤其對方是黃慧玲,他更想說,但黃慧玲緊握他的手,也傳遞了一個緊急訊息,他當然知道,於是沒有再說,不要替自己和黃慧玲添亂。

熊國度再見望望雖非心亂如麻,卻也難掩歉疚,就在那個最嚴重的下午,就在七樓之下,他對望望有了責難,當黃慧玲找他說他鼓勵他,熊國度始漸寬心,但隔天望望已然離去。此時此景猶如當日,依然是熊國度因望望消沉,黃慧玲為他提振士氣。就在此時,屋內桌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他房內的分機號碼只有報社和林如心知道,臨時採訪中心明天的採訪計畫已在晚間寫稿時安排定位,若臨時有變動會在明天上午早餐會中宣布,若真有急事會直接來敲門,臨時採訪中心此時不會來電,打電話來的只有老婆林如心,尤其依林如心的爆衝和急性……

熊國度情緒上下起伏尚未平復,決定不接電話;但電話停了又響,響了又停。十幾分鐘後,熊國度撥電話回家。林如心劈頭直罵:「你這麼晚不接電話什麼意思你?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是不是和那個黃慧玲死妖精在一起?」熊國度尚未回話,老婆續咄咄逼人:「難怪你也要去跑地震,因為黃慧玲也去了。不要以為我不知道,看報紙你們的名字都在上面,你不趕快給我回來你試試看……」

來到災區第五天,報社調首批記者返回原駐地,換第二批接手。熊國度因在災區感冒尋開業醫院診所皆關門,成藥遍尋不至,返回駐地急看耳鼻喉科,醫師說久未就醫引發鼻病,鼻子過敏呼吸不順已經無解,將終生相隨。

回到駐地,黃慧玲熊國度兩人惡夢連連。黃慧玲夢見她繼續陪那對可憐母子跪騎樓地,但日日所跪地點不同,那個跪不住的小男孩不停回頭看她。黃慧玲形容那看她的眼神看好似來自另一個世界。

熊國度惡夢是他獨站教室角落,有人架梯掀開天花板,然後從天花板上將屍體一具具逕往下搬,堆疊地上越來越多、越來越高……

兩人後來皆去收驚,儘管夢境變淡,但此生從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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