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泉在二0五四年身體開始出現變異,被迫離開家人。之後唯一一次和家人相遇是在二0五五年李建平母親過世時。當時他獨自站在距家人五十公尺外的透明甬道內,除了失意落漠的眼神,和家人無所接觸,隨後在喪禮草草結束後離去。
地球水漫初始的二0五0年,變種人陸續出現,引發全球居民大恐慌;但在食物醫療皆缺乏的惡劣年代,成立未久的地球聯邦面對破碎的地球百廢待興,疲於奔命仍自顧不暇,只能讓變種人自生自滅。變種人被地球居民驅趕出較適合生存的高地,福爾摩沙的變種人則被迫遷往島嶼周邊各低地的水岸林間,依藉唯一能取得的木材土石,支撐出簡陋住所。變種人隨後發現變異後較變異前的正常人更易於在水中巡遊生存,於是利用水漫後大量被人類棄置的工具建材,修舊利廢物盡其用,一石一木寸手寸釘將無法遮風避雨的鬆垮土木屋改建成鋼材石板和混凝土共構。
在全球變種人出現初期,所有生活器具全來自於人類各居區的遺棄物品;至於食物,有些和聯邦公民以物易物,有些則在海岸低地自闢養殖區和菜園,糲食粗衣銜土求生。在篳路藍縷餐風宿露的艱困中,不及四分之一雖苟延殘喘活了下來,卻已氣息奄奄;即使存活也對突然來到的原始生活無法適應,若非至聯邦居區偷搶私運,就是在垃圾堆中你爭我奪,加速人類和變種人之間的衝突對立。估計從開始變異的第一個夜晚,到變異後的三個月內,超過三成的變種人自我了斷終結一生,但只要能撐過第一年,變種人對地球變異後環境的適應力高於正常人四成;對於水汙染的承受力更是正常人類的七倍。
在身體出現變異的二0五四年,李宗泉從台南山區水岸到高雄柴山,隨後到鳳山,再到海拔更高的旗山水岸,躲避上漫的海水。四十二年過去了,在變異複雜的世界裡,李宗泉周邊無數的變種人生離死別,在第一代變種人持續和人類棄民為生存爭戰時,他們也全力保護第二代變種人不再受人類和棄民侵擾。當第二代變種人來到新世界,世界已成廢墟,聯邦的恆溫城市是雲端上的城市,嚴禁變種人進入,變種人再也沒有機會回歸人類社會。多年來,李宗泉身邊的變種人春去秋來,卻也相依相惜,如今有五百多名變種人長居旗山水岸,並以他馬首是瞻;大夥共同在水岸林間開墾闢建屬於變種人特有的農漁聚落,自給自足也防護侵擾;但變種人最大的憂患挑戰並非來自於地球公民和其他棄民或變種人,而是來自於聯邦。變種人可以和其他身分不同的地球居民透過不同默契共享地球上漸少的生存資源,例如水源礦產和土地森林,交換器物互通有無,甚至包括夢艙在內的科技產品;但聯邦的優越感改變了對變種人的定義,在法律上否定變種人的公民權,觀念上排斥變種人的生存權,地位低於棄民,視變種人如蛇蠍。聯邦擔心若和變種人過於接近共用資源,前後飲水甚至左右呼吸,變種人都會為人類帶來更可怕的病源和汙染,讓所有正常人都退化成變種人。聯邦絕對兼病態的優生心理學如藤蔓般無限滋生,視變種人為變異退種的妖魔鬼怪而非正常人類。認為人類文明進化都是由奴隸累積的結果,就像埃及人建金字塔和瑪雅人的神廟,但無法忍受變種人,除非他們全都是人工製造的機器人。歧視的結果造成聯邦與變種人嚴重的對立有增無減。
在李宗泉成為變種人以後,他最大的人生目標也有了改變,就是對抗聯邦。若說他的人生還有抱負的話,就是以一己之力救助變種人,絕不能讓變種人被聯邦欺負。對同一聚落的其他變種人而言,李宗泉不但是生存領袖,更是精神導師。他有較其他變種人更褐綠色而沉穩的眼珠,猶如森林般讓人信服。他總是攜帶碘片氧片,隨時幫助需要協助的變種人。他曾經意志消沉,但隨後坦然接受。在變種人最失意的時刻,李宗泉帶著變種人下海巡遊,找尋新世界生存的精神依靠。在李宗泉的燈屋裡,收集了二十一世紀初期的書籍和音響,讓他的燈屋變成交誼廳。他一直深信,地球還是會回來的,總有一天他會帶領大夥下海和殺人鯨同遊,因為變種人也和殺人鯨一樣是哺乳動物,是新世界海域中的大家庭。李宗泉一直鼓勵變種人要努力不懈,儘管已成了變種人,但人類一些好的美德不在聯邦,而在變種人。變種人一定要將之保留下來。
談到變種人,李宗泉聯想到亞特蘭提斯的海達人。「和我說說海達人。」
「海達人金屬棺的測試資料說明他們的思考模式和我們不一樣,可能需要一段時間轉換。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就可以透過基因讀出海達人的記憶。」在水岸邊的橙色燈屋裡,李建平的兩隻小強,爬在夢艙側邊接頭上,六隻小腳不停在圓孔上磨蹭。李建平期待未來也充滿自信。
李宗泉在一旁看著笑著。「你兩真是一對寶,同溫層那麼大,竟然讓你們兩個小星球對撞;若非如此,就算在同溫層冤獄二十年也老死不相見。」
「宗叔,並非同溫層監獄太大,而是地球太小。」魯士君拿起酒杯搖頭晃腦。「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李建平微笑接續。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哈哈哈!」李宗泉以杯在木桌上咚咚小敲兩下。「雖非杜康,仍可解憂。」
三人乾了玻璃小滿杯。
魯士君斜躺在椅子上,雙手合抱在腦後,翹起二郎腿,這是他最舒服的姿勢。當他出現這種姿勢時常向外人解釋,並非他貪圖享受,也非懶骨頭,因為他一直認為這種姿勢是大腦和生化記憶體最舒服的姿勢,是讓大腦和生化記憶體享受和休息的時刻,它們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為他操勞,他小躺個幾分鐘感謝它們也是應該的。「人要知道感恩,感恩哪裡?」魯士君用手連續戳著自己頭部。「感恩這裡。」
在過去的十多天裡,李建平和魯士君經歷了人生至今最大的高山幽谷,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兩人的冤屈靠著小強帶出的資料真相大白,兩人恢復了工作權,也恢復了公民權。李宗泉和變種人的水岸居,在一夕間被毀,又在一天內重建完成。
劇變事件若要扭轉乾坤,有時中間需要一處模糊地帶,這地帶就是夢工廠,魯士君和李建平都這樣想。如同人的心中要有一顆引領心靈的北極星為人生指引方向,但北極星並非永遠都在小熊座。
四千九百年前,北極星是在天龍座α星,預計一千八百年後,仙王座γ將成為新的北極星。再到西元一萬四千年左右,北極星將會變成天琴座的織女星。除了宇宙星海變化讓北極星移位改變,從地表看北極星,時而清晰時而迷濛,即使肉眼不見,也可透過大熊星座的天樞和天璇去尋找;在不同的季節,還可透過夏季大三角、仙后座和獵戶座尋找。魯士君和李建平逃出同溫層之後,冤獄事件真相雖肉眼未見,但兩人心裡已為它釘上了圖釘,圖釘的位置就在夢工廠。
魯士君和李建平都非陰謀論者,不會設陷阱引君入甕,但他倆都會想像聯邦的思維──如果我是他,我會怎麼想?──但千萬不要在思路上奉獻太多,更不能鑽牛角尖,否則會讓人盲目,會讓人找不到北極星。
依據聯邦和變種人的默契,新建的居區較目前變種人居區更接近海岸。新的居區如聯邦在福爾摩沙的高地居區,是連棟式的建築,只是此地規模小得多,是兩棟長寬各一百二十公尺、二十公尺的全鋼骨大樓,但高度只有六十公尺,雖然遠不如聯邦高地上的恆溫城市規模,卻也足以因應八百名變種人居住。但多數變種人都知道,除了少數人會遷往新的鋼骨大樓,多數變種人仍會留在舊屋。雖然舊屋在地表上可見的燈屋被毀,但位於地底的密室依然無恙,只要將地上被毀的部分重建,滿布藤藻的老家依然是既溫暖安全又隱密的迷人世界。
「宗叔,聯邦應該不知此地別有洞天吧?」魯士君嘴裡問的雖是疑問句,其實心裡是肯定句。
「聯邦雖然是禽獸卻不是白癡,這怎能讓他們知道,一旦以後大家又鬧翻那就死路一條了。」燈屋暗藏的地下室讓李宗泉聯想到聯邦新完成的新屋工程,突然拉著魯士君的手一臉正經八百。「剛才還有人擔心新建的水岸居地勢是否偏低。我和他們說,海水上漫應不會超過三公尺,應該沒問題了。對不?士君?」
「亞特蘭提斯的冰層逐漸加厚,大機器可望在三個月內恢復正常運轉,雖然地殼提升無望,但中洋脊海底劇烈造山運動有望緩和,水漫會停止,氣候會降溫。」魯士君以手玩弄他早已褪色的海藍色框近視眼鏡。這付眼鏡從大學陪伴他到現在,一直保持著一百五十度,若眼鏡有記憶,他相信這將是太陽系內最博學的一付眼鏡。不但見證過無數的夢境和記憶,更見過海達人。若它有生命,魯士君會毫不猶豫為它加裝記憶體,讓它在太陽系中也能抬頭挺胸。
「好懷念以前那種會冷的日子。」
李建平記得小時候奶奶帶她到清境農場和合歡山,她一直期待有一天能在植物園以外的真實世界撫摸松杉柏,讓乾褐樹皮在皮膚上磨出一道道紅紅白白的刮痕,看變葉木從空中灑落五彩繽紛。李建平酒後微醺,面頰淡紅像春天綻放的吉野櫻。
魯士君看著她,看得仔細,看得入心。他想像百年前的楓葉,是否如眼前李建平臉頰自然淡彩的紅霞般驚天動地。百年前的霜雪又能否覆蓋眼前的粉潔白晳。他想到雪,白雪,還有一望無際的冰雪。魯士君在亞特蘭提斯見到冰雪。那是一種超乎現實的浪漫。「研究人員說,若機器順利運作,福爾摩沙島群島最高的玉山山頭,可在十年內再度飄雪。」
「來,敬地球。」
「敬五彩繽紛的楓紅。
「敬氣質迷人的飄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鏘的一聲,餘音回盪,劃過天地時空,起伏人生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