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暗殺大將

電影機爆炸闖了大禍，老佛爺認為是英國故意要在大壽之時觸她霉頭，為了好讓公使館向朝廷交待，倒楣的德芮肯志願調往日本橫濱領事館並且連夜啟程，那兒正處於日俄戰爭的緊張狀態中，11月底日軍在旅順港外的二O三高地正進行死傷慘重的攻防戰，俄國的波羅的海艦隊也正繞道非洲南部往東方增援而來；英國駐日領使館的大小官員都忙得不可開交，德芮肯來得正好!

英國是日本的同盟國根據合約有義務幫助日本，但畢竟俄羅斯在歐洲是重要大國，俄國皇室又和英國皇室是親戚關係，所以英國也不想太開罪他們，許多援助如軍火船艦的供應與情報交換等只能在檯面下進行，這時負責的外交官員就必發揮高度智慧才能順利達成任務。

1905年5月日俄兩國艦隊在對馬海峽進行了一場海上大決戰，德芮肯在其中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當時俄國的遠東艦隊被日軍困死在旅順港，沙皇調派波羅的海艦隊繞道南非好望角自數千里以外趕來遠東參戰，由於沿途所經海岸大部份都是英國殖民地，所以各地的英國軍事單位就負責偵察這支艦隊的行蹤,有多少船、進過那些港、裝了多少煤與補給品等，這些情報全部以加密電報發到橫濱領事館再由德芮肯親自譯電送到橫須賀艦隊司令部交給日本軍方。

德芮肯來到碼頭邊一艘小艇已在等待，他跳上小艇後水兵就解纜往港灣中央錨泊的一艘軍艦開去。那是一艘新近在英國製造有兩支煙囪的巨型戰鬥艦，德芮肯知道那是日本聯合艦隊旗艦「三笠」，因為他在領事館內早已看過英國送來那艘軍艦的全部詳細資料。小艇到了「三笠」艦的舷邊停靠，水兵扶著德芮肯登上繩梯，這時從甲板上方傳來一陣低沉蒼勁的嗓音:
「早安！德芮肯男爵！」

「啊！東鄉大將你早！」

德芮肯抬頭往上一看是聯合艦隊司令東鄉平八郎，他穿著深藍色的冬季軍常服，瘦削的臉下巴留著白色的山羊鬍子。

東鄉說:「外面冷，我們到裡面來談！」

東鄉平八郎早年曾在英國的商船學校學習，由於當年英國比較傾向中國，中國來的學生可以進入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學習，日本學生卻不得其門而入只能進商船學校；但商船學校畢業的日本指揮官卻大敗了皇家海軍學院畢業的中國艦隊指揮官。

1894年時當中日戰爭前夕，當時的東鄉平八郎大佐正擔任「浪速」艦的艦長，7月25日中國的陸軍一千多人搭乘清政府向英商怡和洋行承租的商船「高陞」輪開往朝鮮增援，在豐島附近被「浪速」艦截獲，其實當時中日尚未開戰，但東鄉卻下令「高陞」輪上的清軍投降，清軍不從被東鄉下令擊沉，結果溺死了淮軍官兵與英國籍船員近九百人，中日大戰由此開打。

由於事涉英國財產與人命的損失，倫敦外交部出面協助怡和洋行與日本方面交涉談判，德芮肯男爵因此與東鄉平八郎有過數面之緣。本來英國理所當然地應向日本求償，但由於當時日本已經在中國戰場取得絕對性的勝利， 基於外交利益上的考量，英國決定放水讓日本完全脫卸責任，最後反而是中國花了大把銀兩賠償了英商的全部損失，受難家屬因此大嘩。

才不過十年的光陰，東鄉已經由大佐升為大將擔任聯合艦隊司令，率領全日本所有的海軍艦艇準備與即將到來的俄國波羅的海艦隊決一死戰。在「三笠」艦尾的司令室中，東鄉把門關起來問德芮肯道:「有什麼新消息嗎?」

「俄國人已經從西貢出發了！不過今天我帶來的不是俄艦隊的情報而是關於將軍個人的，請您過目。」

德芮肯拿出一只密封的信封交給東鄉，東鄉回過頭去拆開拿出一張手寫的信紙出來，看完後哈哈大笑說: 「這是真的嗎？有人會因為十年前的事要來暗殺我？」

「消息來源很確定！」 德芮肯說:「我們從中國得知的情報，當年在高陞輪事件中溺斃的清軍家屬許多都對閣下懷恨在心，最近因為貴國與俄國交戰，俄羅斯情報當局就利用這個形勢幫助他們組織了一個暗殺團潛來日本想要對閣下不利。」

東鄉說:「軍人為國戰死沙場是我的光榮，但不包括這種宵小的暗算；而且現在大戰即將來臨，我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辦，恐怕暫時不能如他們的意了。」

「將軍還是小心為妙，俄國人的特務手段是很厲害的。」德芮肯說:「我們目前就只知道這些，如果有進一步情報我會再來找你的。」德芮肯說完就起身告辭。

之後東鄉的艦隊大部份時間都在海上訓練，一陣子之後大家也就忘了這件事，5月27日兩國艦隊終於在對馬海峽遭遇，東鄉運用英國提供的情報準確地捕獲了俄國艦隊的行蹤，並且順利將其殲滅，日本海軍大獲全勝。

八月底的某一天領事館的情報系統得到一瓶神秘的東西，海軍武官示範了它的使用；他把瓶中的液體倒一點在紗布上，不過幾秒鐘液體即被紗布吸乾完全看不出痕跡；然後他把紗布拿到窗邊搖動讓它風乾，當大家覺得有點無聊時那片紗布突然自動燃燒起來，火勢還十分的猛烈。

武官介紹說:「這是俄國人發明的特殊溶劑，裡面溶有黃磷混合物，溶劑一乾黃磷就自動燃燒，它比用鐘錶控制的定時炸彈好，首先它不會發出滴答響聲所以不容易被發現，其次它很容易安放只要往目標一灑就成，而且沒有具體型體根本檢查不出來；缺點是時間不好控制，因為風乾的速度因環境而異！」

在一旁的總領事說:「去年9月平遠艦與11月濟遠艦在同一個地點爆炸沉沒，這兩艘都是當年日清戰爭俘虜自大清帝國的戰艦，雖然日本政府對外宣稱是觸雷，但我們十分懷疑著手調查，發現這個俄國暗殺團所使用的手段，並且透過秘密管道取得這樣東西！」

「我們推斷他們計劃要把這個液體淋在三笠艦主砲的推進藥包以造成自燃，進而引起整個彈藥庫的爆炸。」 武官解釋說:「這個推論是有根據的，推進藥包比彈頭更危險也更容易點燃，因為它是紗布包的火藥綿，這種溶液顯然是專門針對推進藥而設計的，就像各位方才看到的一樣，它一經吸收就不見了，連檢查都看不出來，但一發起火來絕對可以引爆整艘軍艦!」

總領事接著說:「如果目標是東鄉大將，那麼最有可能是放在後主砲塔下方的彈藥庫。」

大家面面相覷,德芮肯說:「我得趕緊去告訴東鄉大將！」

「不！」總領事說:「我認為我們應該繼續保持觀望。」

「但日本是我們的盟國呀！我們怎能坐視他們的軍艦被敵人特務炸毀，還可能造成人員重大的傷亡？」 德芮肯焦急地說:「而且之前我們持續提供東鄉這方面的情報，現在已經得到證實了卻又不趕快對他提出警告，這是為什麼呢?」

「老弟你還太嫩了！之前我們必須靠他打敗俄國人，現在戰爭結束這個需要已經消失了；而且日本的勢力不能讓他擴充太快，必須與俄國之間保持一種平衡才對我們有利。」

總領事點燃煙斗緩緩回答:「少一艘主力艦或少一個大將都能幫助達成這種平衡，而且如果日本損失了這艘軍艦他就必須再向英國訂造，我們不就又有錢可賺?」

「詹姆士, 我知道你和東鄉大將交情不錯，如果這個消息走漏了，總領事和我絕對會首先懷疑你的......」 武官語帶威脅地說。

九月五日，日俄兩國簽定停戰協議，同一天「三笠」艦在佐世保完成了戰時受損部位的修理，9日開始補充彈藥，駁船一艘艘的從岸邊將彈頭和推進藥包送上船，穿著白色工作服的水兵忙碌地將彈藥搬入砲塔下的庫房內，做事一板一眼的日本軍官早就將前後主砲與副砲的彈藥分批編號，任何人一眼就可看出這些彈藥是要運往艦上的那一部位。

忙碌了一整天後第二天是星期日放休假，一早碼頭邊就看到幾個軍曹和一群打扮花枝招展的藝妓在打情罵俏。

「哇！好大的砲呀！」藝妓指著港中的三笠艦說。

「那你要先看過我的砲再說。」一名軍曹面帶猥褻地回答，然後兩人在碼頭上互相追逐捉弄，藝妓笑得咯咯聲在嚴肅的軍港中引人側目。

日俄戰爭結束後日本海軍普遍陶醉在勝利的喜悅中，於是軍紀開始廢馳，戰爭期間警衛森嚴的基地現在也開放讓一般民眾可以進來會客，不但如此，有關係的人甚至還可以登艦參觀呢！

「帶我上軍艦看你的大砲嘛！」 藝妓拉著軍曹撒嬌說:「哼！你一定不敢！」

「誰說不敢？軍官們都上岸去玩了，現在這兒老子最大！」軍曹拍拍胸脯大聲說，然後他吹了一聲口哨，一艘小艇就從艦旁駛過來 :「怎麼樣? 現在我就帶妳上去！」

「哇！山田君你對我太好了！」 藝妓雀躍地挽著軍曹的手臂跳上小艇向「三笠」艦駛去，遠遠望去艦上的水兵懶懶散散地在甲板邊曬太陽。

藝妓與軍曹上了「三笠」艦，軍曹帶她到後主砲塔裡參觀，在經過一個艙門口時軍曹指著深處悄悄對藝妓說:「那裡面就是東鄉大將的房間！」

「大將軍？好可怕喲！我們趕快躲起來！」藝妓故做驚恐狀拉著軍曹往砲塔下方跑去。

在砲塔下方的彈藥室中，軍曹向藝妓大肆吹噓他在作戰時有多麼的英勇，在狹窄的房間中四周都是昨天才搬運上艦的推進藥包還來不及整理，藝妓故意挑逗說:
「想不到山田君的彈藥充足, 一定能連連發射好多砲囉!」

「那是當然！」那個叫山田的軍曹早已被藝妓挑逗得情慾高漲，轉身把她逼退到一個角落做勢要與她親熱。

「山田君別急嘛！這兒好硬，能不能換到那邊比較軟？」藝妓指的正是推進藥包的堆放處。

「當然可以！」山田軍曹這時已經按耐不住了，他兩手由後方環抱把藝妓提了起來，兩人半靠在藥包堆上就操弄了起來。

猴急的山田軍曹當然不會注意到藝妓悄悄地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磁瓶灑了一些液體在藥包上，一會兒就沒入藥包中而無影無蹤，反倒是兩人留在藥包上的汗跡與體液更明顯。

「什麼？ 這樣就完了？」藝妓嬌呼道，原來山田軍曹是個外強中乾的人。
山田揮了揮手讓藝妓自己離去，他沒有注意到的事可多了，包括那名藝妓有點不純正的日語口音。

9月11日星期一黎明，「三笠」艦尾砲塔的彈藥庫果然發生大爆炸，整艘軍艦艦體被炸穿沉入水深18公尺的港灣內，造成死亡三百多人，重傷二百多人的慘劇，山田軍曹更是被炸得連屍首都找不到。

「三笠」艦的官兵做夢也想不到在激烈的對馬海戰中能僥倖生還，卻在剛嚐到勝利果實時被炸上天堂。

但是暗殺團的主目標東鄉平八郎卻十分幸運，因為他在軍艦爆炸前不久正好奉天皇召見去東京而逃過了一劫。東鄉戰後晉封元帥，與乃木希典大將同被尊為日本的「軍神」，還又多活了近卅年直到1934年才去世。

戰爭雖然結束，中俄暗殺團的行動卻一直持續，三年後的1908年4月30日又在澎湖用對付「三笠」艦同樣的手法把日清戰爭時的聯合艦隊旗艦「松島」號炸沉，當天凌晨「松島」艦尾砲塔彈藥庫的大爆炸把艦長與隨船遠航實習的200多名海軍兵學校35期學生一起炸上西天。

1912年7月18日，當年擊沉「高陞」輪的「浪速」艦終於在北海道沉沒，日本政府對外宣稱是觸礁，英國政府知道真正的原因, 卻不能公佈。

即使有這麼多不能公開的秘密，但由於德芮肯男爵在情報方面卓越能力讓日本海軍在這場戰役中全勝而歸，日本政府原有意頒授勳章給他，反而是倫敦方面覺得不便只好做罷，不過日本外相小林仍然向英國外相大大地推崇了德芮肯男爵一番，這對他以後的發展有莫大的影響。

由於日俄戰爭是當時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現代化戰役，許多西方國家都派軍官來日本觀戰，德芮肯男爵在送往迎來的過程中認識不少朋友，許多後來都是赫赫知名之士比方說美國派來觀戰的亞瑟麥克阿瑟少將(Arthur MacArthur)與他的兒子同時也是他的副官道格拉斯麥克阿瑟中尉(Douglas MacArthur)。德芮肯男爵對他們父子二人的軍人品格讚譽有加，這次日本經驗對後來麥克阿瑟元帥指揮美日太平洋戰爭的戰略思維有莫大的影響。

德芮肯與中國的革命家孫逸仙博士也是在日本認識的，1905年8月孫逸仙在東京成立中華革命同盟會之前就曾先和德芮肯討論過章程；德芮肯對他「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表示不能理解，因為這分明是在鼓動民族仇恨；但孫逸仙說「民主共和」一般中國老百姓聽不懂，只有延續漢民族數百年來「反清復明」的傳統才容易宣傳；關於這一點德芮肯始終持很懷疑的態度。

德芮肯在日本還認識了保皇派的梁啟超先生，他們在橫濱時還是鄰居；梁啟超因為與光緒皇帝搞戊戌政變失敗於1898年流亡日本，窩居在橫濱辦報紙；當時英國外交部曾訓令遠東的駐外官員要暗中多結交中國的異議份子以備未來不時之需，所以德芮肯和孫逸仙與梁啟超兩人交往起初確是抱有目的而來，但後來大家都成為真正的朋友。

由於在日本的出色表現，德芮肯獲得外交部的破格躍升在1906年底回到中國出任駐天津的總領事，代理因病計劃回國的原總領事金璋(Lionel Charles Hopkins)；這一段時間中國政局與社會發生很大的變化，當時的中國朝廷已經沒有辦法抗拒維新與西化的呼聲，官員與皇族們都競相向西方人示好，德芮肯男爵因此認識了許多王公貴族與朝中大臣；就因為他的關係比別人好，所以除了天津的公務還得經常出差到北京協助公使館處理對中國政府官員的公私事宜；當然他和肅親王的特殊關係使得他能掌握到比別的外交官更多的情報來源與人脈關係。

德芮肯男爵被調回中國還和一件當時極為機密的外交戰有關。當日俄戰爭以日本大獲全勝結束後，對在華列強的均勢產生了極為重大的影響，德國與美國感受到英、日同盟強大的壓力，尤其在英法與法俄簽定協議後，以英國為主導的協約國聯盟形成。由於怕被擠出中國，於是德國暗中與美國及中國聯絡希望結為同盟以為抵制，這在當時可說十分有創意的構想，也是重大的外交陰謀活動，德芮肯奉派為天津總領事，就是為了弄清楚德、美、中之間的來往關係，甚至進一步加以破壞。

德芮肯男爵十分瞭解中國政治圈的奧妙，首先他打出李鴻章「以夷制夷」的招牌為號召，這一點很有說服力，英國是列強中的老大哥，與德國結盟卻得罪了英國，這多不划算呀！一開始還十分熱中的慈禧太后一聽就冷了半截，事情就暫時擱置了下來。

1907年袁世凱獲得皇室重用，這件事又被提上朝議。袁世凱基本是個反日派，但因辦實業與美國關係良好，1908年他派他的幕僚唐紹儀到美國協商，三國結盟的事似乎就要成為事實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當年底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同時駕崩，加上德芮肯男爵事先將情報傳給日本讓日本有機會在對美關係上下功夫，唐紹儀的美國行終以失敗收場。

這些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部份是父親平日對我說的，大部份是來自他一本未經出版的自傳；這本自傳記述了他自1900年開始在東方任職的各種經歷傳奇。我並不很清楚它為什麼從沒有被出版過，否則必是一本十分吸引人的著作。家父在臨終前把這本自傳的原始筆記本交給我，雖然之前我沒有徵得他的同意，但以我對父親的瞭解，他一定不會反對我現在把這段傳奇公開給大眾吧！

 

編者註: 「三笠」艦在1908年打撈出水整修,以海防艦名義繼續服役，1923年9月1日停泊橫須賀時恰逢關東大地震再度沉沒，1926年撈起整修變成紀念艦保存,該艦至今天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