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國體制下的生活經驗(1)  ~白色恐怖

大陸在1949年後流行「憶苦說甜」，也就是回憶國民黨時代生活多麼苦，解放後日子過的多麼甜蜜，以此強化統治的正當性。現在我也來「憶苦說甜」，說說在台灣將近40年黨國體制下的生活經驗。

在國民黨一黨專政年代的許多事情以今日標準來看雖然匪夷所思，但對當時身在其中的人卻見怪不怪、習以為常。譬如說小朋友常會問：「美國的蔣總統是誰？」因為當時的人們沒有辦法想像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不姓「蔣」的總統。 

要談黨國體制，必先談到「白色恐怖」。有一張照片是一個穿白條紋襯衫的男人被憲警用繩綑綁押解下軍用卡車準備槍決，蒼白的臉無語仰望天空。這張照片情緒渲染效果很好，反對派人士經常用在批判國民黨白色恐怖的宣傳出版物或海報上。 

要批判國民黨自己功課要做足，至少到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去抄抄名單。那一張照片是國防部次長吳石案的共犯，交際科上校科長聶曦臨刑前的照片。該案是因為台共領導人蔡孝乾變節而破獲的，1950年6月在馬場町共槍斃了吳石、陳寶倉兩中將，共諜交通員朱諶之及聶曦。朱諶之在臨刑時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而吳石也早在1975年就被對岸認定是烈士。如果這邊領白色恐怖受難補償金，那邊入祀革命烈士公墓，這豈不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

幾年前有個年輕人從澳門來找我，原來他的舅公是崑崙艦的艦長沈彝懋。1949年崑崙艦載運故宮國寶與海軍機校學生來台，在閩江口意圖叛變，被副長褚廉方發覺功敗垂成，艦長沈彝懋與他在艦上的兒子及當時在海軍官校就讀的另一個兒子一家三口在左營桃子園被槍決。由於我在中國軍艦博物館曾經介紹過這一段歷史，讓沈彝懋的親人覺得有可能透過我與海軍的關係尋找先人遺骨，這位年輕人就是受家族之託來台灣找我的。 

根據我對軍方的瞭解能找到的可能性不高，但仍然正式發文海軍總部要求協尋，後來海總軍務署果然回函稱年代久遠已查無資料。真的資料無存？還是根本懶得去查？一家三口被槍斃，屍體是軍方處理的，處理過程公文一定要報批，怎麼可能查無資料？這完全事在人為，像前面提到的朱諶之，由於中研院院士朱浤源的協助，連骨灰罈沒寫名字都能夠辨認出來，於2011年歸葬大陸。 

白色恐怖與二二八其實是兩件不同的事，二二八是一場準戰爭的動亂，白色恐怖則是黨國機器對自己人有系統的箝制，所以白色恐怖受難名單中外省人占絕大部份，因為白色恐怖針對的是防止中共滲透，本省人除非與台共有關，否則還沒有資格成為受難者。 

我在服役時因緣際會住在憲兵學校圖書館的資料室裡，每天晚上就拿檔案櫃裡的機密教案來翻閱，當時都是高度禁忌的話題，包括二二八案、四六學潮案、蔡孝乾台共組織案、崔小萍案、李荊蓀案、…..等等。退伍後幫政論雜誌寫專欄，隨手一拋就能驚倒許多人，以為我有什麼深喉嚨，其實完全是在憲校資料室看來的。 

在黨國體制時代不僅是匪諜罪，還有許多其他罪名能讓你喪命法場，其中最大宗就是結夥搶劫。1976年在一個月之內有三批槍決，總人數達十餘人的全都是結夥搶劫罪名。當時槍決全由憲兵負責，因為是軍法審判，但這十幾個人都是平民百姓為什麼由軍法審判，因為那是戒嚴時期動員戡亂條款的規定。 

由於軍法沒有三審制，所以許多羅致刑求逼供的狀況得不到救濟，人就斃了。當時有一個人用石灰撲人臉，趁人眼睛看不見時搶劫包包逃逸，雖然並未結夥，但方式特殊，為杜絕他人效法，所以宣判死刑。 

又有一個人進入民宅偷竊被捕，他既無結夥、亦非搶劫，但因案發地點恰巧在博愛特區，所以也斃了。

那時有許多人偷剪電話線拿去抽銅線賣錢，抓到後依「動員戡亂時期破壞戰時交通器材」罪名，全部槍決。 

或許這些人真的是共匪的第五縱隊，就像二戰電影裡法國游擊隊破壞德軍通信電線一樣，該殺！但是當我看到火車站月台鐵製圓筒型菸灰缸上也漆著「偷竊者依動員戡亂時期破壞戰時交通器材罪論處」的紅字時，我真的覺得這個黨國是否瘋了？ 

交通器材的定義很廣，郵筒也算是。有一次有人把火柴丟入郵筒燒毀了裡面的信件，警總如臨大敵，當成匪諜滲透陰謀製造社會動亂的高規格來辦，還全面封鎖新聞，我是從媒體記者那兒私下聽到的。這事後來不知破案否，如果抓到大概也是以「動員戡亂時期破壞戰時交通器材」的罪名槍決。 

還不僅如此，當時軍人強姦民女也是唯一死刑。有一年參加救國團戰鬥營的學生搭登陸艦赴金門，在艦上三名水兵把一個高中女生給強姦了。船才在料羅灣搶灘，憲兵上來帶下三名水兵在灘頭就地槍決，還組織各部隊的頑劣份子在場參觀。 

當時抽中金馬獎的大專兵都會被警告，千萬不要與外島小姐發生關係，因為她們的家長會威脅去部隊告強姦，除非結婚，很多人心生畏懼就答應了。問題是當年為防止離島婦女流失所以有限制條款，與當地女人結婚10年不得回台，若是著名大學熱門科系畢業生因此被困在外島10年不能出國深造、不能找到符合其專業的工作、不能累積工作經驗資歷，這一輩子就算完了，所以又造成許多自殺事件。 

老百姓被軍法審判好歹還是個「法」，而「檢肅流氓條例」才真正是無法無天，光憑警察或警總的行政命令，就可以指定誰是流氓，沒有法庭、沒有審判、沒有律師、沒有上訴救濟，連夜送往綠島管訓，也沒有刑期，幾乎就等於判死刑。有人這輩子就回不來了，就算回來也變成社會邊緣人，本來不是黑道的也只好進入黑道輪迴，搞的流氓愈檢肅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