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國體制下的生活經驗(4)  ~戰爭

黨國體制時代的台灣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軍事，一方面防止中共解放台灣，一方面還要滿足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夢想。 

當年台灣有限的GDP幾乎全部都被拿去養軍隊，當時號稱60萬大軍，在更早期的50年代可能還不止。當時台灣人口只有現在的三分之一，軍人人數卻是現在的三倍，所以阿兵哥的「能見度」幾乎是現在的10倍，台灣到處都是軍事基地、到處都是軍人，軍營不夠住就住到學校教室。 

當時只要不是明顯殘疾，所有男性人人都要入伍當兵，而且陸軍特種兵(包括裝甲、傘兵等)與海、空軍的義務役期還是三年。想想當時的平均壽命人一生才活幾年，最有生產力的三年就奉獻給蔣介石的反攻大夢了。 

連老百姓都要配合過戰時生活，我們小時候沒有吃過新米，都是陳年的「戰備米」，所謂戰備米就是新米收成全數要放入倉庫存放，一般人只能吃三年前入庫過期汰出的陳米，不但乾澀發霉，而且完全沒有米香。 

當時蔣介石光是在金門的彈丸之地就駐防了10萬名部隊，美軍顧問團從戰術角度非常不以為然，多次要求蔣介石自金馬撤兵，因為金門守軍消耗的大量物資全部要從台灣運補，成為台灣極為沉重的負擔，而且削弱了台灣本島的防禦力量。而這麼大量的部隊守這麼小的島，完全無法機動，違反島嶼守備戰的一切原則。 

何況解放軍很容易用各種方法封鎖金馬，拿10萬人當勒贖台灣的籌碼，當年在八二三炮戰時就已經試過，如果再來一次，美國第七艦隊還會出手相助嗎？當時美軍已逐步陷入越戰泥淖，恐怕不樂意見到蔣介石在台灣海峽興風作浪。 

美國人不明白蔣介石堅持派三分之一的兵力駐守金馬外島的用意。原來金、馬兩島在手，就可以擁有連江與金門兩個縣政府，擁有兩個縣政府就可以成立福建省政府，擁有台灣與福建兩個省政府就能讓他覺得自己還是中國的統治者，而不是退守台灣孤島的流亡政權。 

所以當時在媒體上台北絕對不能被稱之為「首都」，連抗戰時期大後方重慶的「陪都」都不能用，而是使用「臨時首都」這個新創的名詞。當時對於媒體這是很嚴肅的事情，寫錯可是會掉人頭的。 

當年每天晚上都可以聽到中央廣播電台對大陸的播音：「這裡是中央廣播電台，現在對敵後同志發送消息：2315、4568、7293、6604、3792、…..」每當聽到這個播音都會想像在大陸潛伏的敵後工作人員躲在幽暗的油燈下抄收電文，並用密碼本翻譯的場面，好像二戰電影諾曼第登陸前，英國情報總部透過廣播密語對法國地下工作人員下達指令。 

但後來聽說許多都是假的，根本沒有那樣的佈建，完全是底下的人為滿足蔣介石虛幻的期待所編織出來的假象，有些吸收的所謂敵後情報人員根本是拿台灣情報局的津貼窩居在香港每天飲茶賭馬，抄抄報紙當情報應付台北的需求。 

錯誤的情報能造成高層嚴重的誤判。蔣介石以為他在敵後遍佈大軍，只等反攻的號角一響就能揭竿而起。1965年中國大陸文革達到高潮，紅衛兵到處串聯破壞，彼此之間也武鬥不休，中國處於極度混亂的狀態，蔣介石以為機會來了，台灣島內開徵戰爭捐，部隊官兵停止退伍，要求民眾捐血以增加血庫存量，要求所有在外商船回台，部隊暗中往外島調動。同學父親當時擔任坦克登陸艦「中字號」的艦長，是載運大部隊搶灘登陸的第一舟波，都被要求預留遺書。 

但是1965年從5月、8月到11月三次海戰，國民黨海軍都以慘敗收場，損失三艘軍艦(八六海戰的劍門、章江及烏坵海戰的臨淮)、數百名海軍官兵包括巡二艦隊少將司令胡嘉恆殉職。這是個重要警訊，因為以往國軍對中共解放軍只有海空軍還享有局部優勢，三次海戰顯示蔣介石已經喪失制海權，在這種情況下除非美國人出手協助，否則反攻大陸根本不可能。 

不過塞翁失馬，海戰失利說不定還是件好事，因為這打消了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念頭，否則若真的讓陸軍大部隊登陸大陸，極有可能被解放軍圍殲，台灣就將不保，歷史也就要改寫了。 

海戰中有許多官兵被大陸俘虜，其中有部份是台籍充員兵。中共倒也善待這些被俘的官兵，施以醫療照護後若願意回台的任其自由。但是台灣對於這些「自己人」可就不是那麼友善了，不但全部集中管訓思想總檢查，退伍後還要由地方警察單位監控，許多人終其一生難以找到正常工作維生與成家。 

至於被俘官兵中階級最高的劍門艦長王蘊山中校則根本被台灣拒絕入境，最後只好轉往美國，情況與黑貓中隊的飛行員張立義、葉常隸類似。這是蔣經國的原則，他待過蘇聯，知道共產黨洗腦的厲害，凡是被俘虜過的他一概不再用，甚至不准入境。 

這當然對於原來一心效忠黨國，奮力作戰但不幸被俘的老同志非常不公平，但退守台灣孤島的蔣經國有極高的危機意識，採行「無菌室理論」，寧可錯殺一百也不願意冒萬一被滲透的危險。有人批評這太不盡人情，對部隊的士氣會有影響，但在當時媒體高度管制的年代，絕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年媒體報喜不報憂，就算有損失也要輕描淡寫，並誇大共軍的損失。我記得八六海戰第二天報紙寫的是「我海軍兩艘掃雷艇在擊沉多艘匪海軍艦艇後開海底門自沉」，光這一個標題就有很多學問在裡面。 

首先，台灣海軍只有把美軍原編制為「艇」的升格稱為「艦」，從來沒有把原已稱做「艦」的降為「艇」。劍門與章江在國民黨海軍編制是不折不扣的「艦」，報紙卻稱為「艇」，就是要降低損失的等級以免影響士氣。 

其次兩艦都是巡邏砲艦的作戰艦艇。雖然劍門原來是美軍的艦隊掃雷艦(MSF)，但在接收之前早已加裝火炮成為巡邏砲艦(PCE)，更何況她還是巡二艦隊司令胡嘉恆少將的旗艦呢！一被擊沉就變成了「掃雷艇」？ 

再來談「擊沉匪艦艇多艘」，到底是幾艘？是軍艦還是砲艇？當年共軍襲擊國府海軍從來不會出動大型軍艦直接參戰而是用高速砲艇掃射艙面壓制，魚雷艇趁隙突入以魚雷擊沉，這種方式用於小艇打大艦極為有效。但台灣的新聞歷來海戰總是會說我英勇海軍擊沉共軍「驅逐艦」、「大型炮艦」XX艘，卻從來說不清艦型、艦名與數量。 

最後是「開海底門自沉」，反正我軍損失只能是自殺壯烈殉國，絕不能是因為敵人裝備技術戰力的優勢致之，就像當年中影公司拍的一系列戰爭片一樣。本來老百姓那會知道軍艦上還有海底門這玩意兒的，這一下搞的人人都朗朗上口。 

為了維繫民心士氣，台灣對解放軍的實際狀況是完全封鎖的，在台灣人的印象中解放軍永遠是戴紅星八角帽，小米加步槍的土八路形象，事實上解放後共軍服制已經全面蘇聯化，比台灣的國軍講究得多，直到文革開始才全面改著65式軍裝，回歸原始。裝備方面秉持蘇聯大砲兵主義，大量機械化重裝備加入，早非吳下阿蒙。台灣的虛假宣傳如果國共兩軍真的發生面對面的陸地戰爭，恐怕國軍會認不出對方是「共匪」。 

為了維護蔣介石統治權力的正當性，黨國宣傳反攻大陸講了幾十年，最初的口號是「一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1965年後軍事反攻無望，改口為「政治反攻」，到了80年代大陸改革開放，連政治反攻都叫不靈了，再改為「三民主義統一中國」。 

蔣介石從1950年到1964年每年雙十國慶都要親自閱兵，從無例外，1964年是最後一次，從此到他去世再沒有閱過兵，這一年真可說是蔣介石黨國體制的歷史轉捩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