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媽媽像個模範生,按母會教導,不穿鮮豔顏色、無袖衣服,更不化妝,也承受著華總的不忠。這是她的命運或敬虔嗎?一起來讀這篇小說吧。
1
全白色兩層樓高的顧客接待中心,坐落在墓園大鐵門右邊。推開大樓的門,走進寬敞的接待室,迎面撲鼻的是一陣強烈的香水百合的味道。我反射性地眉心緊縮,抬起手捏了捏鼻子;心裡一下子又好像很明事理地想,這裡充滿這種味道也是合理的。接待人員淺淺地微笑一下,手掌伸向她桌前的椅子,請我坐下。
她一面打開已經預備好的檔案夾,一面壓低了聲音說:「這是價目表,您先決定需要我們處理的專案,稍後再帶您到樓上看看不同的棺木款式。」
我一眼就看到檔案夾上用粗黑體印的「華朱文馨女士」幾個大字。打開檔案夾,裡面有一本兩面影印裝訂的消費者信息,內容從福地購買指南到詳細的靈柩、外棺、全套殯儀服務、墓園墓產及火化與骨灰甕等5類價格清單,洋洋灑灑有14張紙。一面看,一面被香水百合的味道攪得有點心煩,很想拿起面紙捂住鼻子;但這樣做,既不禮貌又隔不開百合飄蕩的氣味。我只好屏住呼吸,憋不住時再吸一口氣。幸好服務人員在旁幫忙解說,讓這個第一步的行政工作快速完成。
接著,接待員就領著我走過一個放滿卡片的架子,架子和樓梯轉角之間是一個兩層的矮桌,桌面上放著幾個裝滿鮮花綠葉的桶子,繞過桌子上樓梯到了二樓。站在二樓樓梯口,就看到右邊牆上陳列的各種棺木樣品,顏色深淺明暗不同,價格從數千元到上萬元不等。正中央是一張圓桌和圍著桌旁的幾個椅子,很明顯這是為了和顧客討論選項用的。我拉開桌子左邊的椅子坐下,面對著牆上的棺木樣品,從右向左一個一個瞧著,目光停在中間那個銀粉玫瑰色的棺木上。玫瑰色,是華媽媽成為基督徒後從來沒有穿過的顏色。
23年前,64歲的華媽媽從台灣移民亞特蘭大的時候,先生的遠房親戚華順大哥托我兩件事:一個是勸勸華媽媽不要每個星期為了禱告斷食一天,另一個是週日帶她到教會。就這樣,每週日接來送去,我和眉清目秀、面容像是國畫仕女圖中人物的華媽媽成了忘年交。她第一次進到我們教會時的反應,讓我訝異得難以忘懷。當時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怎麼姐妹們都化妝擦口紅,穿得大紅大紫的呀!」我愣了一下,心想,這有什麼奇怪嗎?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只應了一聲:「是啊!」
開車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告訴我,她過去的教會不允許她們穿紅啊紫的鮮豔顏色,夏天也不可以穿無袖的衣服,更別說塗胭脂擦口紅抹眼影了。當時,我轉頭向右看了她一眼,問她:「幾十年來,你從來沒有想要穿穿那些顏色的衣服嗎?」
她眼睛直視前方,平穩地說:「不想,不正經。」
我原本想問問她都穿些什麼顏色款式的衣服和丈夫華總經理去應酬?但,一下子她大兒媳婦秀蕾告訴我的事跳進腦海。我抿了抿嘴,繼續看路。
秀蕾曾跟我說過華媽媽的往事。
她除了年節公司裡的聚會,很少陪大她4歲的華總交際應酬。華媽媽平日在家的打扮,從秀蕾的口中說出來,就有如修道院的黑灰藍白基本色,襯托著她略顯蒼老的面龐。秀蕾說,她有時會在華媽媽耳邊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男人是感官動物呦,不是都說女為悅己者容嗎?」而這樣的親切談話,總是在華媽媽淺淺的微笑中結束。
不知道當時是秀蕾已經耳聞了一些華總的事提醒華媽媽,還是巧合?身材魁梧,心細又有著幹練氣魄的華總在將近50歲的時候,愛上玫瑰舞廳一位年輕的,和華媽媽一樣清秀嬌小的舞女白荷。這件事,在隱瞞了很多年後,被華媽媽的小兒子華平發現暴露。
秀蕾說,華媽媽在緊接著的幾年每天緊張兮兮,一反她過往內斂自持的性格。尤其是每天日落之後,她就像一個精神錯亂的婦女,有時自言自語嘟囔著:「不可含怒到日落。要耐心等待蒙蔽他眼睛的鱗片掉下來,他才會知道什麼是真的美善,明白我堅持的聖潔和愛心。」有時在黃昏走過客廳的時候,她的手會指著臥室說:「我命令撒旦魔鬼離開這裡。」
而讓華總拂袖離去的原因,是華媽媽每天到了夜裡二三點的時候,就開始在華總身邊咕咕噥噥地喃喃細語,一直嘟囔到華總從夢中醒來才停止。華總告訴華順,他經常是被華媽媽的聲音嚇醒的。漸漸地,華總下班不再回家吃飯睡覺。這之後,華媽媽時常要不一整天悶不吭聲,要不一整天跪在床邊祈禱,連飯也不吃。
華順大哥在華總離家不到一年,也被公司派到美國,負責美洲區業務。
這些華媽媽的往事,是我們往返教會途中從來沒碰觸過的話題。來來回回教會兩個多月後,她認識了上教會的鄰居,就和鄰居們一起去華順家附近的華人教會了。
2
接待員向我這裡挪了挪椅子,還是壓低聲音說話:「如果你心裡已經有了想要選的棺木款式,我們可以稍後再作最後的決定。現在就去墓園看幾塊地吧。」我起身又隨著她下樓。當她推開顧客接待中心的大門,我張開口,深深地吸了一口純淨的空氣。
接待員介紹的四塊土葬的墓地價格,是隨著坡地的高度增加。看的第二塊地方,是面向西的一片與落日共存的草地。我想了想,何不讓華媽媽每天都有紅紅的霞光披著?於是選定這塊地安葬她。我便把這塊地和周邊環境用手機拍了視頻傳給華順。
在回接待中心的路上,接待員聊了一些其他顧客選地的故事,順口問我和華媽媽的關係。
「我是她乾女兒。」我說。
「乾女兒」這個稱呼,是華順在華媽媽住進養老院的時候給的。
那時華媽媽將近85歲,耳朵聽力下降,左眼幾乎失明,右眼看東西也是模模糊糊的。一天,華媽媽在家摔了一跤,右臂著地,因挫骨在醫院治療數日。要出院時,華媽媽的右手仍是不能轉動,更衣沐浴、大小便都不能自理;醫生介紹了這間「牧心療養院」,出了醫院就直接進住。華順告訴我,是在華媽媽進住一個星期之後。那是我第一次進到養老院。華媽媽那間共有三個病床,她就在靠門口的第一床。我伸出手,握住她的右手,她縮了一下,伸過左手來握著我,大聲說:「現在還會痛,再等幾天,再等幾天就好了。」
再等幾天之後,華媽媽漸漸看不清楚我的身影,聽不見我在她右耳邊大聲說我的名字。療養院不負責穿戴假牙,華媽媽也就沒牙吃飯;加上右手不能活動,她餐餐打成泥的食物都是照顧的護士餵她吃,她的身體也逐漸消瘦。
有段時間,華順帶著秀蕾到亞洲工作;我去療養院,發現華媽媽露出的肩膀上面有小紅點,拉開袖子,看到她滿肩膀滿手臂都是。我拍了照傳給在亞洲的華順和秀蕾。為了以後方便我處理事情,華順就告訴療養院,我是華媽媽的乾女兒,把我也加在家屬名單上。
這次,療養院就是通知了我華媽媽被緊急送到醫院這件事。當時醫生檢查出的是肺積水,最終華媽媽因心臟衰竭過世。
3
回到接待中心,接待員把車停在原來的位置。她一推開門,那股充滿每個追思禮拜的百合味道又撲鼻而來,我用手掌捂住鼻子。我抵制它飄進我鼻尖,因為那味道總是和死人連在一起,香得刺鼻,逼人無法抗拒地吸收天人永隔的空氣,像是被埋在一堆死亡中。
接待員雙手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些追思禮拜程式單的樣品讓我選。發《追思禮拜程式單》給參與者是基督教追思禮拜的傳統;程式單內頁是禮拜進行的程式,和死者生平簡介。我選了藍天中有飛翔的白鴿,下面是淺粉、淺紫色繡球花的那一款;程式就依照樣品上的順序進行。
「生平簡介的部分,我還沒寫好......」我說。
「還沒寫完哦!」她反常地提高了聲調說。
「過兩天一定給你,不會耽誤的。」我向她保證。
華媽媽的生平簡介,我寫到她小兒子華平因車禍意外死亡的事就停了。華平的死大家都瞞著華媽媽不讓她知道。
華媽媽移民美國後,台南的房子就給了華平。華平結婚後,考上導遊執照,為了多賺些錢,他就不停帶團出去;偶爾不帶團的日子,他就約上朋友到燒烤店、居酒屋喝酒。出車禍的那一晚,他和朋友在台南海安路上的燒烤店喝酒,原本要坐計程車回家,但他又認為自己夠清醒,還能夠駕馭機車。沒想到,他騎到海安路和臨安路交口,闖了紅燈,和右邊開來的汽車相撞。華平頭著地,被送到郭綜合醫院。華順接到華平太太的電話後,趕回台南。華平從住進醫院就沒有清醒,在華順到了的第二天,華平因腦溢血過世。華平死後,他太太帶著兒子小豪回娘家了。
華平的死喚醒了華總對家的渴望,他想要與妻兒同聚一堂。他改變了不移民的堅持,留下那棟他買的公寓陪伴舞女。華總願意移民,對華媽媽或許是一個好消息;也或許使已經重整的傷疤又浮起,佔據了她整個心思。總之,華平過世的事就這麼瞞過去了。華媽媽想和華平聯絡的時候,他們就說華平帶團出去了,都是由華平的太太和兒子小豪來和華媽媽交談。
4
選購墓地也是要簽買賣合約的。接待員把合約拿給我的時候,我提了三年前也在這裏買了一塊骨灰墓地安葬華總的事,希望這次能有個折扣。接待員說,每個地區的價錢不一樣,但都是固定的價錢。我想減價的意圖沒有成功,半開玩笑似的說:「死人的房價比活人的硬,一口價,沒得說的。」接待員打開合約沒說話。華總的骨灰安葬在選給華媽媽土葬那一區的後下方。當華順提到替華媽媽選墓地時,我不解地脫口而出:「沒有和華伯伯一起先買呀?」華順只是簡單地回:「沒有。」
回想華總移民來到亞特蘭大的時候,華順邀了幾位好友和他見面,大夥兒吃頓飯接風洗塵。收到邀請電話當晚,我還有一種王子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喜悅。但,夜深人靜時,當年華媽媽被形容成精神失常的奇異行為,呈現眼前。我感到沉重,她這些無法控制的行為,不就是婚姻專家形容的「撕裂的痛、心中淌血、生不如死、自我形象崩塌......」所造成的?如今,華媽媽還能水過無痕,心無芥蒂,敞開心接納他嗎?我輾轉難眠......
晚宴那天,我提早到了餐廳,在進口處的沙發上問了秀蕾華媽媽的情緒狀況。秀蕾淺笑了一下,告訴我,華媽媽起先總是吵著要回台灣養老;還要華順把大皮箱放到她的臥房,開始收拾行李,每天問華順有沒有訂飛機票;令秀蕾和華順絞盡腦汁,想辦法百般阻止。等華總來了,她沒有失常崩潰,可以說是一種平靜狀態,冷漠地面對華總;明顯的變化是,華媽媽又開始說要祈禱,常常一天不吃飯;另外,教會牧者來家裡的次數也比過往明顯增多,主要是和華總談談聊聊。
晚宴那時我才看到華總的樣貌。華總面容雖然顯出老態,穿著白襯衫和深藍夾克的體形還依然挺拔。他戴著一副徐志摩那樣的深咖啡色鏡框眼鏡,長臉方嘴,和華順就像是大模子小模子一樣。他盡在主廚推薦的功能表裡點些高價位的菜。華媽媽坐在他身旁,穿著一件灰色洋裝,脖子上繫著一條深灰底淺粉小花的圍巾,把她滿是皺紋未施脂粉的臉,也烘托出幾分嬌氣,讓人很難聯想到這一對老夫妻間暗藏著分崩離析的破碎往事。
宴席上,華總的言行舉止,的確有著八面玲瓏見過大場面的氣魄,周到地跟每一位來賓噓寒問暖,還謝謝大家在他來之前的這段時間照顧華媽媽。只是,我一直被不知該怎樣面對他困擾著。他客客氣氣地一邊把一杓蜜汁蝦仁往我碗裡送,一邊謝謝我帶華媽媽去教會,還經常抽空帶她出去上館子。這還是我頭一回面對一個我知道底細,卻又要做出一副初識、彼此客氣有禮貌又歡迎的樣子。這頓飯,除了我,可以說是吃得賓主盡歡。
華總移民來了之後,華順想到當年華平帶著華媽媽到各地四處走走看看,讓她從痛苦中恢復過來,就時不時地要替他們安排旅遊;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不論華順怎麼說,都被華媽媽拒絕了。
這旅遊的計劃也因華總滑了一跤而永不能成行。華總一直有心律不整的問題。一天晚上,他在浴室摔了一跤,一家人驚慌失措。華順叫了救護車,送到醫院后不久,就被告知華總死亡。
華媽媽出席了喪禮,穿著一身黑色的褲裝,看起來變矮了。秀蕾攙扶著她坐在舉辦追思禮拜的小教堂第一排,我坐在她後面。棺木在我們的右前方,上面被一捧長橢圓形以粉、白百合為主的花覆蓋著;棺木下面則是以白色小菊花覆蓋的十字架。華媽媽斷斷續續傳出啜泣聲,滿屋子飄蕩的百合刺鼻香味,像是妖嬈幽靈緊密地籠罩,叫人只想逃離現場。
華總離世後,華順就把屋後一個獨立的套房,很便宜地租給華媽媽教會裡那位從江蘇來的單身林大姐;她和華媽媽彼此有個照應,華順和秀蕾到亞洲時也比較放心。林大姐一直住到華媽媽進了療養院。
5
接待員又拿出一本薄薄的相冊給我,低聲說:「好了,這是最後一件事了,喪禮要準備多少盆花?多半都是用百合作主花。」
「不,不用百合。」我立即回答。
她看著我。
我繼續說:「棺蓋上的花以白色和粉色為主,康乃馨跟玫瑰是主花,其他的就你們決定了。」
「那十字架呢?」
「就用像雛菊那樣大小的白色康乃馨。」
「明白,看起來喪禮是以康乃馨為主題。」
我點點頭。
接待員遞給我一份需要簽字的合約。
「您今天先付一半定金,那麼,尾款怎麼收?」
「等華媽媽兒子這一兩天從亞洲出差回來會繳清。」
簽了字,付了頭款,推門走出接待大廳,我仰頭微張雙唇,深深吸了口清純的空氣。
藍天白雲素淨明亮,我思想著華媽媽走過的這一生。她像一個遵守校規的模範生,忠心地不穿紅啊紫的鮮豔顏色,再熱的天也不穿無袖衣服,更是不化妝。她盡心儘力護守著家,承受華總的不忠。華總闊綽有餘,而華媽媽的日子就像個無形的修道院,她在其中謹小慎微,規規矩矩地過著。想到這兒,心裡不禁發酸,兀自思量,她活出的是女人的宿命?信仰的敬虔?執著的從一而終?
我從皮包拿出車鑰匙,開了車門,坐進駕駛座發呆。不一會兒,像是靈光乍現般一陣陰霾飄散——舊事已過,公主王子不已在天家永恆相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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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麥思嘉
美國阿蘇薩太平洋大學(Azusa Pacific University)教牧研究碩士。自佳音廣播宣教機構退休後,放下麥克風,拾起筆,進入創文培訓,並回應徵召千萬好筆的呼召,以文字書寫繼續傳揚「從天而降」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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