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 結 束

身旁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
自水龍頭流洩而出的溫熱在浴池清淺的水面上激起輕巧跳躍的水花，白色的熱氣隨著水花濺起的弧度氤氳而上。

玲子端詳著鏡中人的臉龐──美好無暇的白皙肌膚一如往昔，即使已年過三十，卻未添上任何歲月的痕跡。和Ｊ分手後的第一○八天，精神是萎靡的，容顏卻是越發鮮豔美麗了。

伸出手輕輕拭去鏡面的霧氣，她若有所思地望著鏡子裡的風景，也或許，什麼也沒留在腦海。

四房兩廳的格局，本該是美好和樂的家庭景象，如今卻只剩下空蕩寂寥的華麗裝飾和冰冷的空氣流動在空間之中。早在十多年前父親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後離開這個家，所謂的完整也隨之破碎；而母親在幾年前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歸宿，接著是從小和自己不太親的弟弟在成年之後離家獨立，在國外讀書、工作、生根……雖說是命定的一家人，到今天也算是各有各的去處了。

那自己呢？
玲子無語地問著鏡子裡的女人。

用手順了順不知不覺已然及肩的髮，細長的髮絲沿著分手的稜線滋長著──就這樣慢慢地，離心碎裂成兩半的時點越來越遠，也會慢慢地，離痊癒的日子越來越近吧？

玲子想起和Ｊ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總是刻意維持著俐落幹練的短髮造型，總覺得這樣的簡練才適合當Ｊ身邊的女人；沒想到在過了三年又四個月後，在告別少女浪漫情懷的年紀多年以後，卻又莫名地開始嚮往起當年一頭長髮飄逸的自己。女人的髮型，也許永遠和感情、心情脫不了關係；然而無論最後發展成什麼樣的自己，終究會懷念自己最美麗的時期──只因那時的自己，是最接近女人的女孩吧？

被愛的時候是女孩，失戀的時候卻蛻變成女人。
男人究竟愛的是女孩？或是更憧憬和一個成熟嫵媚的女人談戀愛？

分手是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

前一晚兩人還極為親密地依偎在桌旁，討論著秋天的旅行、明年六月的婚禮，以及將來是生男孩可靠還是女孩貼心……怎麼看都像是極為甜蜜、共同編織未來的愛侶。卻萬萬料想不到才過了一夜，就演變成了一通電話畫下句點的荒謬劇情？

究竟是什麼樣的契機讓Ｊ有了和前女友重修舊好的想法？或者這樣的想法早已埋藏在心中許久，只是從未說出口？那麼，他又是隱瞞著這個想法和自己相愛了多久呢？

認識Ｊ的時候，他剛結束一段感情不久。
在友人的派對中對玲子一見鍾情，隨即展開熱烈的追求。

「我就是愛妳的溫婉氣質……」
後來，Ｊ這麼對玲子說。

也許一切就是從這樣的錯誤開始，而所謂的結局也不過是從這樣的錯誤走出來罷了？
如果真能這麼想，也許就不那麼令人感到哀傷了。

轉過身，將水龍頭關上。浴池裡的水已蓄了八分滿，伸手探了探，正是溫熱略燙的恰好溫度。玲子將身體浸泡在熱水中，冰冷的腳趾在熱水的浸溽下逐漸發麻，可以感覺全身的細胞正一點一點地張開、呼吸水中的氧氣。

玲子回想起和Ｊ相識後的第一年聖誕節，他特別為兩人計畫了北國泡湯的浪漫行程。

距離東京約一個多小時車程的山間，溫泉鄉就座落在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山谷之中。冬天日落得早，到達目的地時天色早已昏暗；在幽暗中看不清前方建物的樣貌，但一幢幢屋舍裡透出的暈黃燈火卻大老遠的就讓全身凍透的旅人打從心底感到溫暖。

才抵達今晚下榻的日式旅館門口，一位年約五十的歐吉桑立刻迎上前來，接過他們手中的行李，禮貌卻不失親切的招呼道：「凍壞了吧！請趕緊進屋吧！」

走進玄關，旅館的女將已跪坐在榻榻米地板上，帶著溫婉有禮的笑容恭敬地迎接賓客的到來、親自引領他們穿過雅致的日式中庭，來到事先安排好的起居臥室。一打開客房的門，榻榻米的香氣撲鼻而來，玲子深深地吸了口氣──她喜歡這股清新卻又充滿懷舊氣息的味道。

因為是來自異國的賓客，女將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並用簡單的肢體動作講解使用露天溫泉和用餐等細節，同時間也熟練地泡好一壺熱茶。

「請先用茶和點心吧──」

約定一小時後用膳，女將離開了房間。Ｊ要玲子先到露天女湯泡泡溫泉，放鬆因寒冷而緊縮的身驅。 從未體驗過大眾池的玲子踏著羞怯的步伐躡手躡腳的走進女子更衣室，卻意外發現裡頭竟空無一人──也許是因為正值晚餐時間，大家都已回房享用豐盛的料理了吧！

在淋浴區先將身體沖洗乾淨後，玲子拉開通往露天溫泉的鋁門，探了探室外冰冷的程度，然後縮著身體小心翼翼的踏過積雪的石坂走向溫泉。

當冰凍的身體浸淫在冒著熱氣的溫泉中，辣辣的熱自腳趾蔓延、傳遞至全身每一吋肌膚，這是冷天泡湯特有的酥麻爽快。待四肢適應了溫泉的熱度，玲子開心地在池中玩起水來；頸部以上處在零下的冰冷中，頸部以下卻像是在熱帶水域般溫暖，不禁讓人對這樣上冷下熱的極端感受著了迷。 細細的雪花自天上飄落，玲子第一次在雪中泡溫泉，宛如日劇般裡的情節，浪漫的就像擁有了一生一世的幸福。

是啊──是幸福，原以為一生一世會是Ｊ帶給她的幸福……
想到Ｊ，玲子忍不住低下頭笑了。

直到嘴角嚐到鹹鹹的滋味，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淚水沿著臉龐滑落，落入浴池中不著痕跡地消失了；若不是因為這鹹，或許還以為只是臉上不小心潑到了水。

會傷心嗎？

沒人敢這麼問，但是玲子卻能感覺到週遭傳來的同情目光。

夠了──我沒有這麼可憐！

玲子想對全世界吶喊。
也不過是失戀，又不是天塌了下來──是的，是過了三十歲，那又怎麼樣？我依然白皙美麗、四肢健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也不過是失個戀，自己相戀多年的情人跟別的女人跑了，那又怎麼樣？

屏住呼吸，玲子閉上雙眼將臉埋入水面以下，一秒一秒地數著。47、48、49、50……直到憋不住氣了，才猛然抬頭，用力地吸了一口氣。

沒錯！我還活著！
還能呼吸，還能感受，還能洗澡，還能潛水……所以我很好，我沒事！──玲子在心中這麼告訴自己。

潛水？
對了！上一次去潛水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玲子想起八歲那年，父親曾帶著全家到馬爾地夫遊玩，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海中的繽紛絢爛，鮮豔的色彩在海裡建構了一座望不著邊際的天然遊樂園。父親牽著她和弟弟的手，追逐著熱帶魚迷人的靈活身影──她還記得身穿白麻連身裙的母親，撐著白色小花傘在不遠的沙灘上對他們招手的身影──當時的母親，笑得很溫柔、也很幸福；棕欖樹在南國的陽光下搖呀搖，天藍得徹底連心情也近乎透明。那是記憶裡最後一次的家族旅行，一家四口和樂融融的模樣深深地烙印在腦海，也許是因為之後再也沒有任何關於幸福家庭的回憶可以覆蓋了吧！

兩年前的夏天，在泰國近海的島嶼。
Ｊ牽著她的手，緩慢地悠遊在淺灘的水域中，偶而遇到一叢叢的魚群總是令人驚喜萬分。她和Ｊ開心地像個孩子似的手舞足蹈，搶著說對方聽不懂的氣泡語言──她記得Ｊ厚實溫暖的手的觸感，就像父親的手一樣溫柔包覆，如此令人感到安心。 那一夜，在異國的小島上，在滿天的星空下，他從口袋裡拿出了戒指，向自己求婚。在那一瞬間，她是真實地感受到，世間的萬物、天地間的幸福，都是為了此刻濃得化不開的愛戀而存在──為Ｊ和玲子。

現在想起來，年長自己十歲的Ｊ，在相戀之初也許就像是代替父親的角色存在吧？

為什麼後來沒有結婚？
玲子思索著。

越來越忙的事業，越來越多的寵愛；越演越烈的企圖心，越走越遠的熱情；越漸平淡的夫妻生活，越漸平穩的向未來延伸……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個人就像老夫老妻般地對談著、相處著，Ｊ在外頭跋山涉水，她在工作室裡為他處理一切瑣碎；兩人之間發展出很自然也很舒服的關係，好像這麼走下去，就可以到達永遠似的──不慌不忙。


玲子站起身，走出浴池，拿起毛巾拭去身上殘留的水珠。擦上身體乳、穿上睡衣後，她走到客廳，從一旁的小茶几上拿起電視遙控器，目光卻兀自停留在落地窗外明亮的夜色──這個城市特有的璀亮夜色──就這麼杵在原地發起了呆……
這是個家嗎？

回過神，玲子忽然有種心痛的感覺──那是種體內的五臟六腑被撕裂的疼痛，但是又不是極為殘暴的撕裂法，就像是……被思緒凌遲撕裂的隱隱作痛法。

她不是沒有失戀過，所以清楚知道這是割捨依戀、平撫傷痛的必經過程。所有心底的傷口──若真有傷──將會經由這一次次的剝裂、癒合、再剝裂、再癒合……的過程中，將戀情中滋長出名為依賴的東西化膿排出，隨著時間流轉逐漸長出新肉，而且會比先前更加堅硬強韌。

只是這每一次的撕裂，都讓人宛如置身世界末日般地絕望難熬，她必須強迫自己大口的呼吸，才能勉強安然度過吞噬心靈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