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聽過有很多種說法來形容人生。像個機場總有起飛降落,也有雀躍寂寞;像齣戲張力十足,卻因沒有劇本而脫序;是衣櫃收納許多衣服,一件衣服就是種截然不同的個性來自於你所熟悉的人。
沒有人會去否定任何一種。人生就是瞬息萬變的把戲,是一也是無亦是無限。對這個奇妙的道理而言,最淺顯易見的差別是有些人掌控人生,有些人被人生掌控。
對我而言,人生最貼切的形容是顏色。
──人生是顏色。
十七歲那年,我的人生一片黑暗。這片黑暗裡我只能做著夢,在某一個親戚告訴我手上觸摸的是「杯子」時,我就做著一個專屬「杯子」的夢。在他們告訴我這杯子上有隻小豬時我只是不停的把我曾經有的印象複製上去。看不見的眼睛讓我對一切都只能在想像裡摸索。
那年,我不停懷疑自己是活在人生裡,還是夢裡。然而在老媽偶爾抑忍不住的哭聲裡,我了解到,我是活在人生裡了。
只是它一片黑暗。
只是別人在夜晚做著八個小時的夢時,我多了一些罷了。
呵,知道嗎?我是真的相信奇蹟的。
十八歲那年生日的前一個禮拜左右,我接到移植角膜的通知。那成了全世界最美好的生日禮物,在幾個禮拜後拆下眼上紗布的那一瞬間:護士身上的白衣是奇蹟;窗外枝梢上那隻鳥兒頭上的一抹黃是奇蹟;老爸老媽跟小弟臉上透明的淚水是奇蹟。
呼,奇蹟是充滿顏色的。
「嗨,我叫劉牧學。叫我阿牧就可以了。」花了半小時,我終於才把我生命中比較特別的一段故事,說給即將在未來一年成為我大學第一個室友的捲毛頭知道。
『嗨…阿……阿牧。』房間裡的兩個人裡聆聽的那一方結巴的說。
「換你自我介紹了?順便說說你的故事?」
『我…我……』他的口水一吞再吞。
「嗯哼?是你說有什麼故事就拿出來講講的?」
『唉,我不知道你的故事這麼酷!不但出過車禍,還失明了一年。那你不是休學過一年?感覺好像很可憐?』
「嗯,我七五年次,應該會比你大個一歲才對。」
捲毛頭點了點頭。
彰化師範大學小小僅六至
我把棉被鋪好在床墊上,準備躺在柔軟的床上慢慢傾聽這位新室友的故事。捲毛頭給我的感覺應該會是個很好笑的人,我猜我會很享受聽他說故事的時光:「好啦!換我認識你囉……」
『哈哈,這有什麼難的?我叫……』
捲毛頭的手機響鈴聲卻打斷了他的故事。他的鈴聲很特別,是電影《史密斯任務》裡布萊德彼特初識安潔莉娜裘利時,抱著她跳舞的音樂。很抒情,節奏輕快,很容易就跟著哼了起來。
雖然他們後來發現彼此是殺手的身分,差點沒開槍把對方打成蜂窩。這部電影我看了兩次。每次看到他們拿槍在對轟時,我總會想起前頭放那段抒情音樂,他們跳著舞的時候。所以捲毛頭的手機鈴聲我竟然認了出來。
『等等……』捲毛頭對電話裡的人說,然後把手機調成擴音,一副賊兮兮的樣子對著我笑,然後用誇張的唇形無聲說著:『我女朋友。』得意洋洋,頗有炫耀的意思。
我只是笑了笑。
眼睛失明那一年,我很害怕,害怕全世界都會拋下自己離去。甚至連爸媽都不要我。害怕失去所有朋友;後來角膜移植成功了,我看得見了。當下我告訴自己要懂得去珍惜身邊所有的一切。
這個目標感覺很簡單去完成?不,其實難的。當你擁有一切的時候,你反而沒辦法去理解你所擁有一切的價值。
我覺得捲毛頭很幸運,有個可以珍惜的對象,所以笑了笑。覺得那大概是不錯的事情。
─『裕偉……』電話裡頭的女生說著。於是我知道了捲毛頭的名字,更看見了他因為聽到那柔情似水的話聲而全身深酥麻麻的樣子。
『呵,想我啊!?我才到學校第一天呢。這個大學的宿舍真是有夠糟的,比我們的高中的宿舍小多了……』裕偉接話,一副安慰他女朋友的樣子。
─『你知道……我沒考上理想志願對嘛……?』
『嗯,我知道。沒關係,慢慢來。不過就是重考一年,我相信妳可以的。放假我再到嘉義去陪你讀書。』
聽著,我也慢慢在心中去拼湊關於裕偉這個人的線索:是個有捲毛頭的嘉義人、有個將要重考的女朋友,可不可愛還不知道、裕偉這傢伙很貼心,竟然願意在放假時去陪女朋友讀書……。我尤其喜歡我對裕偉的最後一點推測,那讓我對裕偉生起好感。
─『……』他女朋友在對頭沉默了。
『還是我明天就下去找妳?反正我過幾天才開學,我只是先搬進來了……』裕偉有點擔心的說,大概是覺得他女朋友因為他的離開而寂寞了。
但過了幾分鐘他女朋友才打破沉默。裕偉對電話那頭的殷切關懷讓那他女朋友那幾分鐘的沉默感覺像是我剛剛說故事的半小時那麼長。
─『我們分手吧。』她女朋友說。然後繼續說了個我聽過最多的分手理由:「我配不上你。」
裕偉看著我傻眼了。他很安靜的把手機的擴音關掉。然後走到房間外頭,把門關了上。但聲音還是微微透了進來。讓我知道裕偉大概只是蹲在門口說話。還好因為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所以宿舍沒幾個人真的搬進來,不用擔心會有人無聊聽到他對女朋友的哀求。
我也沒仔細去聽他們在說什麼,只直覺那是他人的隱私,不是我該知道的事情。可能因為失明那一年太習慣去想像,裕偉靠在牆上,拿著電話一副悲傷的表情不停在我腦海裡浮現。
這通電話說了很久,很久。我沒仔細去記時間,只知道這通電話從我毫無睡意說到我躺在柔軟的床上差點就閉上眼睛,揉了揉眼睛坐起來才沒真正睡著。
雖然不是去替裕偉女朋友計較電話費的時候,總算裕偉還肯掛電話,打開房門走了進來。
看見我還坐在上舖往下看著他,就用沒什麼力氣的口吻問:『怎麼,還沒睡嗎?』
「你還好嗎?」
裕偉搖搖頭,完全沒有他先前那些朝氣:「她說未來一年要專心讀書,有我在會分心。」
那晚,我們走出去學校外的統一超商買了幾罐啤酒再回到宿舍。
在裕偉替我的故事感到很可憐的後,他也說了一點寂寞的故事給我聽。關於他和他那個一直到掛上電話我都不知道名字的女朋友。
「如果寂寞同時有是種可憐的事,那麼你也有些可憐。」我想著,沒有對裕偉說出來。
在我們成為室友的第一個夜晚,應該值得慶祝的夜晚。我的新室友用眼淚說了晚安。
─
那晚躺在床上,我試著去想像如果我是裕偉。
我會捨得放手嗎?如果那等在另一頭的是值得珍惜的人。
撇過頭,我向上舖的另一個位子看去。裕偉面向著牆璧側睡。
我知道他還沒睡,也不會睡得着。
我沒有再想下去,想到結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