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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普魯斯特與符號》(Proust et les signes)
2025/12/18 0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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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普魯斯特與符號》(Proust et les signes

曾經在十多年前讀過這一本書,而原先在2008年出版的譯本,現在終於出現了全新的修訂版。

重新複習,似乎更能感受到德勒茲對於普魯斯特的理解有多麼深入,以下摘要分享本書的第一章節。


書名:普魯斯特與符號
作者: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
譯者:姜宇輝、沈國豪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5/07

內容簡介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不僅僅是對時間的回憶,更是對符號的探索。普魯斯特筆下的世界充滿了各種符號,這些符號來源於愛情、社會、藝術和感官體驗,它們需要通過不同的解讀方式才能被真正理解。
在本書中,通過解讀記憶、慾望、真理與時間的交織關係,德勒茲為讀者呈現出普魯斯特所構建的一個符號宇宙。《普魯斯特與符號》作為對普魯斯特富有想象力和創新性的研究而備受推崇,是德勒茲最通俗易懂的作品之一,也是這位哲學家對文學哲學的獨特理解。

Excerpt
〈符號的類型〉

《追憶似水年華》的統一性存於何處呢?至少,我們知道它不存於何處。它不存於記憶(mémoire)和回憶(souvenir)之中,即使此種回憶是非意願的(involontaire)。《追憶似水年華》的最重要的部分並不是瑪德萊娜小蛋糕或石板路。一方面,追憶並不僅僅是一種回憶的努力,一種記憶的探索:追憶應該在更強的意義上被理解,正如在追尋真理這個表述之中的情形。另一方面,逝去的時光(le temps perdu)並不僅僅是過去的時光;它更是一種我們所遺失的時光,正如在荒廢時光perdre son temps)這個表述中的情形。當然,記憶是作為一種追尋的方式而介入的,但是它卻不是最深刻的方式;同樣,過去的時光是作為一種時間的結構而介入的,但它卻不是最深層的結構。在普魯斯特那裡,馬丹維爾的鐘樓和凡德伊的小樂句,這些並未引入任何回憶、任何對於過去的重現,它們總是超越了瑪德萊娜小蛋糕和威尼斯的石板路,後者依賴於記憶並因此仍被歸結為一種實在的解釋
問題所涉及的並非一種對於非意願記憶所進行的揭示,而是對於一種學習過程(apprentissage)的敘述。梅塞格利絲那邊與蓋爾芒特家那邊與其說是回憶的來源,倒不如說是學習的原初材料與線索。它們是一種成長的兩個側面。普魯斯特不斷強調這一點:在某個時刻,主人公尚未知曉這個事物,但是之後他將學會。它曾隱藏在如此的幻象之下,不過,它將以自我呈現的方式擺脫幻象。由此而出現的失望和啓示的運動,它奠定了整部《追憶似水年華》的節奏。人們會指出普魯斯特的柏拉圖主義:學習就是回憶。然而,記憶的地位是如此的重要,它正是作為一種學習的方式而介入的,此種學習同時超越了它的目的和原則。追憶被轉向未來,而不是過去。
從本質上說,學習所關涉的是符號。符號是一種時間性的學習過程的對象,而不是一種抽象認識的對象。學習,首先就是認識一種物質、一個對象、一個存在,就好像它們產生出有待破譯和闡釋的符號。沒有哪個學習者不是某物的考古學家l’égyptologue)。只有對木料的符號有著敏銳感知的人才能成為細木工匠,而只有對疾病的符號有著敏銳感知的人才能成為醫生。習性總是與符號相關的命運。一切我們所學到的東西都來自符號,所有的學習行為都是一種對於符號或密語(hiéroglyphe)的闡釋。普魯斯特的著作基於對於符號的學習,而非對記憶的揭示。
它正是從中形成了其統一性,同樣,也形成了其驚人的多元性。符號這個詞是《追憶似水年華》之中出現最為頻繁的詞彙之一,尤其是在構成了《重現的時光》的最終的體系化之中。《追憶似水年華》表現為對於不同的符號世界的探索,它們形成了循環並在某些點上重新劃分。這是因為,符號是特殊的並構成了某個世界的材料。我們已經在次要人物的身上看到了這一點:諾布瓦和外交密碼,聖盧和戰略符號,戈達爾和醫學徵候。個人可能會嫻熟地破解某個領域的符號,然而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領域則束手無策:比如戈達爾,一個出色的臨床醫生,卻在其他場合中顯得笨拙。更甚者,即便在一個共同的領域中,不同的符號世界仍然互相隔絕:維爾迪蘭的符號對於蓋爾芒特來說並不通用,同樣,斯萬的風格或夏呂斯的密語在維爾迪蘭那裡也行不通。所有世界的統一性就在於:它們形成了種種符號的體系,這些符號是由人、對象與物質所產生的,如果不是通過破解與闡釋,我們就不能發現任何真理,也學不到任何東西。然而,世界的多元性就在於:這些符號不屬於同一個類型,也不擁有同樣的呈現方式,因此,不能以同樣的方式來對它們進行破解,而它們和意義之間也不具有同一性的關聯。符號同時構成了《追憶似水年華》的統一性和多元性,要想證明這個假說,我們就得考察主人公所直接介入的那些世界。
《追憶似水年華》中的第一個世界就是上層社會的社交界(mondanité),沒有哪個環境能夠在如此有限的空間內,以如此快的速度發出和集中如此多的符號。當然,這些符號之間並不是同質的。在同一個時刻,它們不僅根據社會階層的不同而有所區別,還依據更深層次的精神家族而發生分化。從一個時刻向另一個時刻,它們不斷演變,有時固定下來,有時被其他符號取代。因而,學習者的任務就是去理解為何某人被某個社交圈接納,為何某人不再存在;弄清楚這些社交圈遵循的符號規則,以及在這些圈子之中,哪些人是立法者和大主教。在普魯斯特的著作中,夏呂斯因為擁有強大的社交能力、驕傲、自帶戲劇感,以及獨特的容貌和聲音,而成為最令人矚目的符號創造者。……
……

第二個世界是愛的世界。夏呂斯和絮比安的邂逅令讀者領悟到最為神妙的符號互動。陷入愛河,那就是通過一個人所表達或傳達的符號來使其個體化。就是感知到這些符號,學習這些符號(這就是阿爾貝蒂娜在少女們之中被逐漸顯露的過程)。或許,友情源自觀察和對話,但是,愛則始於並得益於沈默的闡釋。被愛者(l’être aimé)作為一個符號,一個靈魂:它表達出一個尚未為我們所瞭解的世界。被愛者蘊涵著、包含著、表達著一個世界,因此,需要解碼,也即需要闡釋。它甚至和世界的多元性相關;愛的多元性不僅僅和被愛者的多樣性相關,而且也和每個被愛者身上的精神或世界的多樣性相關。去愛,就是試圖去解釋、去展現(développer)這些仍然包含於(enveloppé)被愛者之中的尚未被瞭解的世界。這也就是為何我們會如此輕易地愛上那些不屬於我們的世界,甚至是不屬於我們的類型的女子。同樣,這也是為何被愛的女子往往與風景關聯在一起,我們希望能在一個女子的雙眸之中窺探到這些我們如此熟悉的風景,然而,它們所折射出的風景卻來自一種如此神秘的視點,以至於在我們看來就像是一個不可接近和未被瞭解的所在:阿爾貝蒂娜包含了、混合了、融合了海浪的洶湧與平靜。我們怎樣才能接近如此一處風景,它不再是我們所注視的風景,反倒是我們在其中被注視的風景?"如果她沒有見到我,那我怎能向其呈現?將我與她區分的是哪個世界?
……

愛的第一條法則是主觀的:從主觀上來說,嫉妒要比愛來得更為深刻,它包含著愛情的真理。在對符號進行把握和解釋的方面,嫉妒走得更遠。它是愛的目的和終點。事實上,不可避免地,一個被愛者的符號,當我們對其進行解釋的時候,就呈現為謊言:它們被給予我們,向我們表達,但是,它們卻表現著將我們排除在外的世界,並且,被愛者不願,也不能讓我們瞭解這個世界。這並非出自被愛者特別的惡意,而是緣於一種更為深刻的悖論,它把握住了愛的本質和被愛者的普遍境遇。愛的符號不像社交符號:它們並非取代了思想和行動的空洞的符號;它們是謊言性的符號,被傳達給我們,但卻掩藏了其所表達的東西,也即,掩藏了未被瞭解的世界、思想和行動的根源,而正是這些給予符號以意義。它們所激起的不是一種表面性的神經系統的刺激,而是一種更為深刻的痛苦。被愛者的謊言是愛的密語。對愛的符號的解釋必然是對謊言的解釋。其命運皆在於這一格言之中:愛而不得(aimer sans être aimé.
……

普魯斯特式的愛情的第二個法則與第一個聯結在一起:從客觀上來說,同性之愛要比異性之愛來得更為深刻。因為,如果被愛的女子的秘密確實就是戈摩爾的秘密,那麼,求愛者的秘密,就是索多姆。相似地,《追憶似水年華》的主人公無意中遇見了凡德伊小姐和夏呂斯。然而,凡德伊小姐解釋了(expliquer)所有被愛的女子,正如夏呂斯蘊涵了(impliquer)所有求愛者。從其無限性來看,在我們的愛之中存在著一種根源性的雌雄同體lHermaphrodite)。……
……

第三個世界是印象或感覺屬性的世界。有時一種感覺屬性會給予我們一種異樣的愉悅,而同時它又傳達給我們一種迫切的需要。被如此體驗到的感覺屬性就不再是現實地擁有它的對象的屬性,而是作為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對象的符號,對這個對象我們不得不嘗試進行破解,而此種努力往往冒著失敗的危險。這就好似屬性包含著、保留著和目前它所指示的對象不同的另一個對象的精神。我們包含著這個屬性、這個感覺印象,就像是一小張日本紙在水中展開並釋放出其被束縛的形式。1這類例子是《追憶似水年華》中最為知名的,並在結尾處獲得加速發展(《重現的時光》的最終啓示就是通過一種符號的增殖而被表現出來的)。然而,無論何種例子,瑪德萊娜小蛋糕、鐘樓、樹木、石板路、手巾、勺子或水流的喧嘩,我們都目睹了同一個進程。首先,是一種奇妙的愉悅,就好像這些符號通過其直接的效果已經和之前的符號區分開來。另一方面,是一種真切感覺到的責任,一種進行思索的必要性:探尋符號的意義(然而,有時我們逃避此種要求,或由於無力或厄運,我們的探尋失敗了:對於那三棵樹就是這樣)。然後,符號的意義呈現了,我們就揭示了隱藏的對象——貢布雷(Combray)對應於瑪德萊娜小蛋糕,少女們對應於鐘樓,而威尼斯對應於石板路……

……

在《追憶似水年華》的結尾處,闡釋者理解了在瑪德萊娜小蛋糕乃至鐘樓的例子中未被理解的東西:離開那種它所體現的觀念性的本質,那物質性的意義就毫無價值。錯誤就在於:認為密語所表象的僅僅是物質對象。然而,正是在這時,藝術的問題被提出並獲得了一個解答,這就使得闡釋者走得更遠。然而,藝術的世界就是符號的最終世界;並且,這些符號,作為去物質化的(dématérialisé),在一種觀念性的本質中發現了其自身的意義。因此,藝術的啓示性世界就反過來對其他世界產生作用,尤其是對感覺符號;它將它們整合,賦予它們以一種審美的意義,並洞徹那些它們所擁有的仍然晦暗難解的東西。於是,我們理解了,感覺符號已經指向一種觀念性的本質,後者在其物質性的意義之中自我實現。然而,離開藝術,我們將不能理解這一點,也無法超越對應於對瑪德萊娜小蛋糕進行分析的闡釋層次。這也是為什麼所有的符號都匯聚於藝術;一切學習,通過種種迥異的方式,已經是對藝術自身的無意識的學習。在最深的層次上,本質存在於藝術的符號之中。
我們尚未對其進行界定。我們僅僅要求人們贊同我們的見解:即普魯斯特的問題就是一般符號的問題;並且符號構成了不同的世界,有空洞的社交符號、謊言性的愛的符號,以及物質性的感覺符號,最後是本質性的藝術符號(它將其他三種符號進行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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