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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夏多布里昂的《墓畔回憶錄》(中冊)之〈篇章二十四〉
2025/11/16 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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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夏多布里昂的《墓畔回憶錄》(中冊)之〈篇章二十四〉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清.孔尚任《桃花扇》。

在夏多布里昂的筆下,關於拿破崙在戰敗之後(包含他重建短暫的百日王朝)一直到病逝聖赫勒拿島,他留下了什麼樣的評論呢?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墓畔回憶錄(全三冊)
Mémoires d’outre-tombe
作者: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
譯者:程依榮、管筱明、王南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5/04

Excerpt
〈篇章二十四〉

[
波拿巴在瑪爾梅宗宮——全面放棄]

要是一個人突然一下從轟轟烈烈的人生舞台轉到冰海那靜悄悄的岸灘,他那種感受,我在拿破侖墓旁也感到了,因為我們突然一下就來到了這座墳墓。
拿破侖六月二十九日走出巴黎,住進瑪爾梅宗宮,等著從法國動身時刻的到來。我現在又來敘述他的事情:回憶逝去的日子,預料未來的時光,我只在他去世後才挪開筆觸。
皇帝歇腳的瑪爾梅宗宮空蕩蕩的:約瑟芬已故;波拿巴孤獨一人待在這個偏僻的住所裡。在這裡他開始了飛黃騰達之路;在這裡他曾經十分幸福;在這裡他曾經陶醉在世人的奉承之中;在這裡,在他的墳墓之中,曾發出驚天動地的命令。從前群眾的腳踩得花園沙徑上寸草不生,如今花園裡雜草瘋長,荊棘叢生,一片蔥綠,我在其中散步要先探明路徑。由於缺乏照料,那些異國林木已經逐漸枯萎;溝渠裡再也見不到大洋洲來的黑天鵝;籠子裡也失去了熱帶鳥的身影:它們已飛到故鄉,等候主人的到來。
不過,在回首往事時,波拿巴應該找到一條安慰自己的理由:垮台的國王們尤其悲傷,因為在他們跌落的上方,他們只看到先輩的輝煌和童年的奢華:可是拿破侖在自己發跡之前看到了什麼呢?科西嘉一個村莊裡他出生的舊屋。脫下皇袍之後,他變得更加大度,本會自豪地穿起農夫的寬袖外套;可是人們難以退回過去卑微的起點,他們覺得,在命運讓他們失去贏得的東西之後,不公平的老天也奪走他們的祖產,然而拿破侖的偉大就在於他是白手打天下:他既沒有高貴的出身可以依靠,也沒有家世的力量可以繼承。
看到這些荒蕪的園子、空蕩的房間、被歡慶活動磨蝕得黯淡陳舊的走廊、歌聲樂聲已然消逝的大廳,拿破侖可能回顧了他的一生:他可能捫心自問,如果稍微節制一點,他能否保住幸運。現在不是外國人,不是敵人把他驅逐出境,他並不是在打了一八一四年那神奇的一仗之後,幾乎以征服者的身份離開祖國,讓萬民在他途經之處瞻仰他的風采的;他是敗退下來的。要他下台的,催他快些離開的,連將軍也不想讓他當,一封接一封信逼他離開這塊他為之爭光也危害過的土地的是法國人,是一些朋友。
(A laspect de ces jardins abandonnés, de ces chambres déshabitées, de ces galeries fanées par les fêtes, de ces salles où les chants et la musique avaient cessé, Napoléon pouvait repasser sur sa carrière : il se pouvait demander si avec un peu plus de modération il naurait pas conservé ses félicités. Des étrangers, des ennemis, ne le bannissaient pas maintenant ; il ne sen allait pas quasi−vainqueur, laissant les nations dans ladmiration de son passage, après la prodigieuse campagne de 1814 ; il se retirait battu. Des Français, des amis, exigeaient son abdication immédiate, pressaient son départ, ne le voulaient plus même pour général, lui dépêchaient courriers sur courriers, pour lobliger à quitter le sol sur lequel il avait versé autant de gloire que de fléaux.)
除了這個如此慘痛的教訓之外,還有一些別的警告:普魯士人在瑪爾梅宗附近轉悠;布呂歇爾喝醉了,踉踉蹌蹌地下令,抓住那個把腳踩在各國君主脖子上的征服者。我擔心運氣的速生速滅,風俗的平淡無奇,現代人物的倏忽沈浮會把歷史的高尚磨掉幾分:羅馬和希臘都不曾說過要絞死亞歷山大和愷撒。
一八一四年的那些場景,一八一五年又出現了,但更有些令人不快的意味,因為那些忘恩負義的傢伙受了驚嚇:必須趕快擺脫拿破侖,同盟國的軍隊來了;亞歷山大起初不在那兒壓制勝利的氣燄,抑制幸運的驕橫;巴黎不再是潔淨的未受過侵犯的城市;第一次入侵玷污了聖殿;落在我們頭上的不再是天主的盛怒,而是蒼天的輕蔑:連驚雷都不再震響了。
在百日王朝,所有卑怯的行為都達到了邪惡的新地步:它們打著熱愛祖國的旗號,假裝超脫了個人的恩恩怨怨,大叫波拿巴違反一八一四年的各個條約,罪大惡極。可是真正有罪的難道不是幫助他實現意圖的那些人?如果在一八一五年,他們不幫他重組軍隊,而是在拋棄他一次之後再次拋棄他,在他入住杜伊勒利宮時對他說:您的天才欺騙了您;輿論並不向著您;憐惜憐惜法國吧。這次回了陸地,不要拋頭露面了。到華盛頓的國家去生活吧。誰知道波旁家族會不會犯錯誤呢?當您在自由學校裡學會了尊重法律,誰知道法國會不會把眼睛轉向您呢?那時您回國來,就不是一個撲向獵物的掠奪者,而是一個給祖國帶來和平的偉大公民。
可惜他們沒有對他說這番話,而是迎合了捲土重來的首領的狂熱;他們都清楚,無論他是勝是敗,他們都可以得到好處,因此他們贊成讓他失去理智。唯有士兵是帶著可歌可泣的真誠為拿破侖送命的,其餘的人只是一群吃草的羊,這裡吃一口,那裡啃一撮,好把自己養肥。哈里發雖被剝奪得乾乾淨淨,可是只要這些傢伙願意背棄他,他還有救!然而他們不願意,他們要在他最後的時刻來撈取好處。他們提出種種可鄙的要求,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每個人都想從他的貧困中榨點油水。
從來沒有比這更完全的拋棄;這種拋棄是波拿巴自找的:他對旁人的痛苦不聞不問,毫不關心,世界對他也就還以冷漠。正如大多數專制君主,他對僕人很好;其實他什麼也不看重:作為孤家寡人,他有自己就足夠了;不幸只是使他回到生活的荒漠。
當我回憶往事,想起在費城的小屋裡見到華盛頓的情景,又想起波拿巴住在宮殿裡的排場,便覺得隱退到弗吉尼亞州田園的華盛頓,絕不至於感受到在瑪爾梅宗花園裡等待放逐的波拿巴那番辛酸苦辣的滋味。前者的生活中沒有任何變化;他只是恢復了往日儉樸的習慣;他雖然解放了農夫,卻只和他們享受一樣的幸福;而波拿巴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攪亂了。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
上述真理無用]

上面說的都是空話!我比誰都清楚地感到它們沒有用。從此以後,任何批評,不論多麼溫和,都被看作是瀆神的;你得有幾分膽量,才敢傾聽民眾的吶喊,才不至於擔心別人認為你智力有限,由於唯一的原因,即人們雖對拿破侖表達出強烈而真實的崇敬,卻無法恭維他的種種缺陷,而理解不了和感受不到拿破侖的天才。世界屬於波拿巴;破壞者沒有徹底征服的東西,他的名聲奪取了;生前他沒有佔領世界,死後卻擁有了世界。你再抱怨也是白搭,一代代人從你身邊經過,卻不聽你的。古代人讓普里阿摩斯兒子的陰魂出來說話:不要憑赫克托爾的小墳來評判他:伊利亞特,荷馬,逃走的希臘人,這就是我的墳墓:我被埋在所有這些壯舉下面。
波拿巴不再是真實的波拿巴,這是個傳說中的人物,由詩人的怪念頭、士兵的閒聊和民眾的故事所組成;這是我們今日見到的中世紀史詩中的查理曼與亞歷山大。這個虛構的英雄將長期是現實的人物;其他的肖像則將消失。波拿巴如此頑強地屬於獨裁統治,以至於我們在忍受了他本人的專制之後,還得忍受他身後名聲的專橫統治。後面這種專制比前面那種更壓迫人,因為拿破侖在位時還有人反對他,但他死後人們卻普遍願意接受他扔給我們的鐐銬。他是未來事件的阻礙:一個從軍營裡出來的政權在他之後怎麼坐得穩江山?他在超過這個政權時不是把所有軍事方面的光榮都消滅了嗎?當他在人們心中腐蝕了自由原則之時,自由政府又怎麼可能產生?從此任何合法政權都不可能從人心中驅除篡位者的陰魂:不論士兵還是公民,是共和派還是君主派,是富人還是窮人,都把拿破侖的半身雕像和肖像供奉在宮殿或者茅屋裡的家中;從前的戰敗者與戰勝者握手言和;在意大利每走一步都見得到拿破侖的影子;一深入德意志就可以感到他的存在,因為這個國家厭惡他的年輕一代已經過去。通常各世紀都在一個偉人的肖像前面坐下,以長久不斷的工作來把他畫完。這一次人類卻不願等待;也許那支粉筆塗抹得太快了一點。現在是把偶像不完善的部分與已完成的部分作對比的時候了。
(Bonaparte nest plus le vrai Bonaparte, cest une figure légendaire composée des lubies du poète, des devis du soldat et des contes du peuple ; cest le Charlemagne et lAlexandre des épopées du moyen âge que nous voyons aujourdhui. Ce héros fantastique restera le personnage réel ; les autres portraits disparaîtront. Bonaparte appartenait si fort à la domination absolue, quaprès avoir subi le despotisme de sa personne, il nous faut subir le despotisme de sa mémoire. Ce dernier despotisme est plus dominateur que le premier, car si lon combattit quelquefois Napoléon alors quil était sur le trône, il y a consentement universel à accepter les fers que mort il nous jette. Il est un obstacle aux événements futurs : comment une puissance sortie des camps pourrait−elle sétablir après lui ? na−t−il pas tué en la surpassant toute gloire militaire ? Comment un gouvernement libre pourrait−il naître, lorsquil a corrompu dans les coeurs le principe de toute liberté ? Aucune puissance légitime ne peut plus chasser de lesprit de lhomme le spectre usurpateur : le soldat et le citoyen, le républicain et le monarchiste, le riche et le pauvre, placent également les bustes et les portraits de Napoléon à leurs foyers, dans leurs palais ou dans leurs chaumières ; les anciens vaincus sont daccord avec les anciens vainqueurs ; on ne peut faire un pas en Italie quon ne le retrouve ; on ne pénètre pas en Allemagne quon ne le rencontre, car dans ce pays la jeune génération qui le repoussa est passée. Les siècles sasseyent dordinaire devant le portrait dun grand homme, ils lachèvent par un travail long et successif. Le genre humain cette fois na pas voulu attendre peut−être sest−il trop hâté destamper un pastel. Mais pourtant un peuple entier peut−il être plongé dans lerreur ? Nest−il point de vérité doù sont venus les mensonges ? Il est temps de placer en regard de la partie défectueuse de lidole la partie achevée.)
從話語、演說、文稿以及從他從不曾熱愛自由,也從不曾打算實行自由這一事實來看,波拿巴並不偉大;他的偉大在於建立了一個合乎規定的強大政府,制定了一部為眾多國家所採納的法典,以及一些法院、學校和一套強有力的積極聰明,至今還在發揮作用的管理體系;他的偉大在於使意大利復興,並且出色地予以引導和管理;他的偉大在於使法國在一片混亂之中恢復了秩序,重立神壇,壓制了那些瘋狂的煽動家、傲慢的學問家,無政府主義的文學家、伏爾泰式的無神論者,十字街頭的演說家,監獄與街頭的劊子手,論壇、俱樂部和斷頭台的窮人的氣燄,讓他們在自己手下出力;他的偉大在於控制住了無政府的烏合之眾,在於制止了下層百姓的放肆,在於使曾經與他同等的士兵,曾經領導他或者曾經是他競爭對手的將領服從他的意志;他的偉大尤其在於他是白手起家,除了才華再無別的權威,卻能在王座周圍失掉幻影的年代,使三千六百萬臣民服從他的統治;他的偉大還在於打敗了所有敵對的君王,擊潰了軍紀兵力迥然不同的各國軍隊,讓文明國度的人民知道了他的名字,超越了在他之前的一切勝利者,還在於十年之間他的魔力無處不在,到了今天的人們幾乎不可理解的地步。
如今那位著名的打勝仗的囚徒已不在人世;為數不多的還理解高尚情感的人能夠無所懼怕地向光榮表達敬意,卻不用為自己曾經宣稱這份光榮是不祥的而懊悔,也不必承認破壞各國獨立的人就是各國解放的領頭人:拿破侖不需要別人給他貼金;他天生就帶來了足夠的豐功偉績。
因此,脫離他的時代後,他的歷史結束了,但他的史詩卻開始了。現在我們去看看他死亡吧:我們離開歐洲;隨他在把他神化的天空下行走!他的船隻在海的戰慄中降下帆篷,波瀾給我們指示他消失的地方。塔西佗說:在我們這個半球的極端,人們聽見落日在沈入海中時發出的聲響。

[
曼佐尼——波拿巴生病——奧西昂——拿破侖見到大海的沈思——劫持的打算——波拿巴最後的工作——他一病不起——口授遺囑——拿破侖的宗教感情——指導神父維亞利——拿破侖斥責醫生昂托馬西——接受臨終聖事——壽終]

意大利長久昏睡,被拿破侖喚醒,把眼睛轉向想恢復它光榮的卓越年輕人,但是它卻和年輕人一起重新被套上了桎梏。繆斯的兒子,最高貴最知情知義的人,當他們尚未變得最卑鄙、最忘恩負義的時候,都注視著聖赫勒拿島。維吉爾的祖國的最後一位詩人,寫詩歌頌愷撒的祖國的最後一位戰士:

曼佐尼說:他經受了一切:
危難之後最大的光榮。
逃亡與勝利,
權勢與可悲的流放,
兩度落入泥塵
兩次又登上神壇。
兩個世紀,全副武裝,
互相為敵,聽他自報家門,
一齊轉向他,
彷彿等待命運的判決:
他不動聲色,
坐在中間主宰一切。

……

將近一八二一年二月底,拿破侖被迫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我這次真是垮了!他囁嚅道,當年我攪得世界天翻地覆,現在卻連眼皮也抬不起了!他不相信醫學,反對讓昂托瑪奇和詹姆斯鎮的幾個醫生來給他診治。不過他卻同意讓英國醫生阿諾爾德接近他臨終的床。四月十五到二十五日,他口授遺囑;二十八日,他吩咐把他的心送給妻子瑪麗·路易絲,並表示不許任何英國外科醫生碰他的遺體。他認為自己患的是與父親一樣的病,便囑咐隨從把屍檢記錄轉交賴希施塔特公爵:可惜父親的資料變得多餘;現在拿破侖二世已經與拿破侖一世會合了。
在臨終時刻,波拿巴始終深藏在心中的宗教感情蘇醒了。蒂博多在《執政府回憶錄》中提到恢復宗教信仰時,敘述說,第一執政告訴他:上個星期天,在天靜地寂之中,我在(瑪爾梅宗)花園裡散步;突然聽到了呂埃爾教堂的鐘聲,年輕時的所有景象頓時浮現出來;我很受感動,早年的習慣是多麼頑強呀。我尋思:對我都是如此,對那些輕信的普通人來說,這種回憶又該產生怎樣的效果呵?!對這種情況,你們哲學家真該做出回答!……”他把雙手舉向天空,問道:這一切究竟是什麼人安排的呢?
……

五月三日,拿破侖讓人給自己做敷聖油的聖事,並接受了臨終聖體。房間裡寂然無聲,只有垂死者的呃逆和鐘錘均勻的擺動聲才打破這種沈寂:暮色在停在鐘面上之前,還繼續走了幾圈;用光亮勾出掛鐘外形的星辰,好不容易才收起光輝。五月四日,刮起了克倫威爾臨終時也刮過的風暴。朗伍德幾乎所有的樹木都被連根拔起。最後,五月五日下午五時四十九分,在風雨交加和波濤喧囂之中,波拿巴把曾經給捏成人形的泥土賦予活力的最有力的生命之氣還給了天主。從征服者唇邊聽到的最後的話是:軍隊……頭腦。或者是:軍隊首領。他的思想仍然在戰火之中游走。當他永遠閉上眼睛時,與他一同辭世的寶劍就躺在他左邊,他胸脯上則放著一枚耶穌受難十字架:貼著拿破侖心口的和平象徵止住了他的心跳,就像一縷天光撫平了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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