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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童偉格的《拉波德氏亂數》
2025/10/16 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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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童偉格的《拉波德氏亂數》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童偉格的作品已經豎立起一種高度,從《西北雨》?還是更早之前的《無傷時代》?

而本書以散文為體裁,同時又將傳記資料及文學評論一併納入,未必是首創,但讀起來頗有新意,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拉波德氏亂數
作者:童偉格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24/01/10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78142
本書特色
20
世紀人類受難史,聚焦集中營與大屠殺的人性辯證書寫
──
有時,你夢想必定有什麼,是人可教會人,去深刻銘記的。但其實,人只給予彼此可以毀滅的事物。
以小說家之眼洞穿文學域野與事件現場,去看、去聽、去感受無數苦難現場人的抉擇

Excerpt
〈序篇:史前的朋友〉

頭一天他們穿行過一座高山,暗藍色的懸岩以其尖尖的楔子向列車逼近,人們從窗戶向外探身,徒勞地尋找著峰頂,幽暗、狭窄、被撕裂的山谷張開著,人們用手指頭指引著那些山谷漸漸隱去的方向,寬闊的山潤在連綿起伏的丘陵上像巨浪一樣匆匆湧來,夾帶著萬干沟湧的泡沫浪花,它們從火車駛過的橋下奔騰而過,它們離人如此之近,以致它們那涼絲絲的氣息讓你的臉冷得打顫。
——
法蘭茲·卡夫卡,《美國》(《失蹤者》)

我無法讀卡夫卡的長篇小說和日記。不是因他對我太陌生,而是因我離他太近了。青春的迷惘,隨後幾年内外交困的處境,不斷幻滅的幸福憧憬,猝不及防被剝奪的所有權利,日益加劇的孤獨與隔絕,那段憂煩與恐懼肆虐的蒼白時日,使我對耐心承受苦難的卡夫卡博士此人醉心不已。對我而言,他始終不是一個文學事件。他對我的意義遠不僅於此。多年以來,卡夫卡博士一直是我的人性的庇護所。他是位以其善良、寬容和坦誠,鼓勵且保護我在冷風淒雨中開展自我的人。他是我的認知和感覺的基礎,使我如今,猶能在這魍魎亂世裡苟存。
——
古斯塔夫·亞努赫,《與卡夫卡對話》

在捷克第一共和國境內,只有本國法人,才能申請電影院營業執照。體操協會開的電影院,叫「獵鷹」;退伍軍人協會開的叫「西伯利亞」;紅十字會開的,就叫作「健康」。卡夫卡博士最喜歡的電影院名,是「盲人」,由視障者關懷協會開設。他說,所有電影院都應該叫這個名字。古斯塔夫在「盲人」打工,擔任樂手。領到第一筆薪水,他將博士的〈司爐〉、〈判決〉與〈變形記〉等三篇小說,裝訂成精裝書,送給博士。那是惟一一次,他令博士深感尷尬。博士,也是他認識的惟一一位,覺得作品應當銷毀的寫作者。因為,「沒有人可以因自己絕望,而使病人的情況雪上加霜」。
然而,開始是死亡,後來是病房,最後,才是生命的成真。卡夫卡:某種倒裝的時程。病房遠在維也納。彼時,卡夫卡年當不惑,肺結核蔓延到喉頭,令他無法吐聲、吞嚥也困難,鎮日在高燒中,靜緩地自耗。必要與人交談時,他寫紙條。紙條說:今日換服這藥片很好,入口如玻璃渣,化掉像炭火,暫時蓋過呼吸時的劇痛了。住院滿好,院裡人人皆待我好。這樣也好:總算校對完《飢餓藝術家》書稿,自知文學夢遠不可企及,從此斷念。往後不要書本了,請帶易讀報刊來即好,有園藝知識的最好。分崩離析,很疲累,睡前覺得每個肢體,都是「一個人」。
古斯塔夫從不曾去探過病。主要因為湊不出旅費。也因恐怕探病之舉,只會更傷勞病人(他記起博士的尷尬之言了)。他小卡夫卡足足二十歲,是彼此難得的忘年交。卻又因此,他總自覺有義務,節用朋友的心力。三天兩頭,他去勞工意外保險局,探看博士離職後的辦公室。
進窄廳,上三樓,檔案櫃夾道中,聞見熟悉的殘煙與灰塵。他敲門走入,瞥見博士坐了十四年的辦公桌,如今換人坐了。他默默退出。認識的清潔婦,斯瓦提克太太說,博士「就像一隻小老鼠」,一聲不響就不見了。工友拿走了備用外套:博士衣櫃裡,僅有的衣物。舊文具都被丟光了。斯瓦提克太太交給他,一組博士喝茶用的杯碟。他收下,小心代為保管。他繼續等候。直到卡夫卡下葬後九天,他才得知博士,早由維也納被送回了。
之後,一個二十年過去,他也年當不惑了。不時他還是會想:或許,和卡夫卡當朋友,本來就是件挺孤單的事。這孤單無關年紀、不受熟稔程度影響,卻隨博士辭世,在他心底驟然加重,從此,再不可祛除。只因自那以後,他總覺得若遺忘他,會是嚴重的過失,近乎犯罪。但回想他,或以誠摯意念去記述他,不免意謂記述者,將要獨自往下挖掘,直到存有的更深困境裡。在那裡,人人毋寧都孤獨。
……

一個二十年、再一個二十年過去,他的歲數,如今是彼時兩地,兩人的總和了。獨自清整、以備來路時,他愈頻繁幻見彼此。就說此刻所困,家屋細瑣,當時,都能變賣成路資好了。他確曾不計代價,前去探病,浪費了博士一點氣力。就說,博士也曾沙沙寫紙條,請託他:剪掉病房內,花瓶上,紫丁香的枝葉。因據說這樣,花會多活幾天。他當然照辦。只是舉手之勞,一點也不困難。對他而言。他與博士同坐,靜靜看花。孤枝上,單獨只有花。後來他聽說了:崩離病苦中,博士特別敬愛植物,因為直到死去伊刻,它們殘軀,都還貪婪飲水。直到全然朽壞的一刻。
就說他曾與卡夫卡,這般默對一個死生悖論,在那間,本就不是為了治病而設的病房裡。就說龐然未來,曾在此頓停一瞬,於事雖無補,卻也無損。而他,獨自記憶如斯。那麼或許,此刻舊屋,就他所見的來路,將會比較宜人、遠為空闊——至少,不會是一名老怪,坐對從前那名拮据青年,恐怕可能,他自認的愛惜,終究,也還就是對朋友的吝嗇罷了。

他徒負年歲,逐日走向死境。卡夫卡卻才要出生。因為,他們違背他的遺願,不將他的生命施以火焚,而是裝箱,漂洋過海,去向應許之地。他的生命,是好幾沓紙:各種形制的筆記本、散頁、碎紙張。紙上筆跡,一律細小縝密,意外地,極少塗改之痕。像本真的他,原來就是薄脆如紙,一頁一頁,棲滿了工整的蟻群。像行李箱,本就是更適合他的一種宮腔——絕不透光,沒有一絲可供竄逃的縫隙。他別無選擇,只好耐心地聽任萬有,傾海搖晃他。
萬有並無所圖。萬有只是隨手搖晃他,像搖一箱零件散錯的鐘,直到或然一瞬,零件全數正確接榫,然後鐘復活。萬有,都是這麼花時間,來修繕時間的。它放任那艘船上,有人遠眺見海,跪下禱告——「聽啊,以色列!」有人,呼喚死滅故土,也就是未來國名,像要專程,喊給母胎裡的他諦聽。
……

自此,他的生命才悍然成真。像之前個人病苦,只是為了令肉身徹底脫耗。像肉身,也不過就是另種宮腔。像再更之前,他本就是一名從未活過之人:他是以全身,封緘一種機密識見,去行走,去辦公,去談話,去尋常地愛戀與棄絕。是他,從來知曉那個惘惘前景,卻不忍、也無法實寫它,只好以寫作,來擱延實然的寫作。卡夫卡:多年以後,一個事關「書寫之不可能」的文學事件。或如哲學家班雅明所言:一個以敘事技藝,去「推遲未來」的文學事件。
有生之年,古斯塔夫目送博士,這麼活進眾人通識的歷史中。彷彿自此,兩人才真確遠別——他掛念不忘的,僅是朋友的史前。時間之中,一邊是不文的史前:另一邊,則是有文的歷史。哲學家班雅明這樣畫出分界線。在有文空間裡,記憶總是個人的,但遺忘不是。因為,「每件忘卻之事,都與被忘記的史前世界交織在一起」。被遺忘的史前,總是集體的容器。
於是最終,古斯塔夫為已得證:當卡夫卡的史前朋友,意謂悖逆通識——事實是,他所保有的博士記憶,一經記述,必將是公眾共有的;只有獨他知曉的遺忘路徑,才仍屬於這個私我情誼所有。私我有據,情誼就仍猶在。友誼是悉心的忘卻。儘管這近於罪過。
人們不理解他的吝嗇:長久以來,不論個人境遇如何,他總拒絕評析博士作品,或提供關於卡夫卡的史料,或者,談資也好。他標注的路徑,局限在博士埋首的那間辦公室,或相處四年來,兩人同行過的幾條窄巷。一部封印他整個青春年代的博士語錄。此外無它了。
……

遺忘路徑的開始,是父親。古斯塔夫十七歲,某天,父親要他同去局裡,向一位同事,卡夫卡博士請益。父親知道,有段時日了,少年天天熬夜,偷偷寫東西。家裡電費帳單,告發了少年。或者,洩密者主要還是少年自己:他用尋常卷宗藏手稿,卻在封皮上,醒目地題寫了「美之書」幾字。每天,父親偷讀一點「美之書」,讀不明白,遂用速記法背下,到辦公室,用打字機謄出來。謄打完,還是不明白。父親拿給那位同事參詳——鑑定傷殘程度,乃同事專職。同事要父親別擔心,說那是詩。是某種無關藝術的詩,直接來自青春期副作用,代表生命力過剩。父親聽了,其實沒有比較放心。
……

路徑的終局,是卡夫卡的〈司爐〉。多年以後,世人皆知:那是博士長篇的起點,《失蹤者》的首章。那卻是他讀完的,最後的卡夫卡小說了——他曾精裝過的回贈,他的史前的愚行。〈司爐〉也在行李箱內,也隨船而去了,只待岸上,預言的證成。惟一神秘的只是:這個篇章寫的,正是離船登岸的故事。彷彿朋友決心令萬有困惑一瞬,疑心不知為何,它傾海去搖晃的,會是另一面已然靜停的海。
世人從此,多知其後了。他們知道在聚會時,當卡夫卡朗讀〈司爐〉給朋友們聽時,人人都被逗笑了。他卻更願深記:此篇寫的,同時,也就是一則悼別朋友的故事。是這樣的:當小說主角卡爾·羅斯曼,由舅舅接引,將離大船、沿梯步下登岸小艇時,在最高一個梯級上,卡爾「嚎啕大哭起來」。卡爾深深遺憾,自己做得不夠多,也不夠好,不足以援助他想為之辯護的、無法自陳的司爐。當視線矇曬,卡爾再一眨眼,卻「彷彿司爐,已不復存在」了。
那是純粹悲傷的眼淚,只在起點出現。那也是終將被忘卻的眼淚,來自K之前的K,歸於史前,倒逆颳自死淵之風而行。像朋友最秘密、卻也最慷慨的回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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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知識學習 隨堂筆記
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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