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s ...
udn網路城邦
Excerpt:《青年梁宗岱》-2
2025/10/15 05:25
瀏覽95
迴響0
推薦3
引用0
Excerpt:《青年梁宗岱》-2

瓦萊里(Paul Valery)文,將水仙比作女性,作《水仙辭》,意即賦予女孩的自戀、貞潔。第一句美極了,傳誦一時:

你終於閃耀著了麼?我旅途的終點。
Que tu brilles enfin, terme pur de ma course !
——
木心,〈第二講 希臘羅馬神話(二)〉(《文學回憶錄》)

繼續閱讀及分享《青年梁宗岱》。

梁宗岱和瓦萊里的情誼,不僅止於作家與譯者的關係,甚至應該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一個成功案例,本書試圖從瓦萊里的同學側面觀察的一篇文章還原出一個歷史場景,頗值得參考,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青年梁宗岱(增訂本)
作者:劉志俠、盧嵐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4/01

內容簡介
梁宗岱(19031983),1924年至1931年游學法國和歐洲,七年間從一個詩歌青年蛻變為一個成熟的作家,回國後成為著名的翻譯家、文學評論家和教授。
本書是一本敘述性傳記,跨越1903年至1931年的二十八年時間,從梁宗岱的家世開始,至歐游學成歸國。主要內容根據筆者近年在海內外搜索到的歷史文獻撰寫,引用多種新發現的少作、書信、日記、手稿和同時期的中外出版物,包括梁宗岱致文學大師瓦萊里十四封信和羅曼羅蘭四段日記。所有敘述均有所本,史實為重,評論從簡,詳盡介紹人物、事件和時代背景,具體還原出一個真實的青年梁宗岱及他的成長過程。

Excerpt
〈瓦萊里與索邦大學〉

梁宗岱到巴黎是為了進大學,他選擇了巴黎大學(Universitéde Paris)文學院。一般史書說這所大學在十二世紀開始成形,由多間大大小小私塾式神學校組成。幾百年間,成員和結構經過多次變化,大革命時期甚至一度消失。現在一般人稱之為索邦大學(La Sorbonne),因為主校區位於其中一個成員索邦神學院的舊址。這家學院由神學家索邦(Robert de Sorbon, 1201–1274)在十三世紀創立,辦得很成功,路易十三的宰相黎塞留未發跡前擔任過院長。大權在握後,他大舉重建和擴張,裡面的建築物至今仍是巴黎大學的主要地標。校園在十九世紀末再次改建,之後便定型下來,一個世紀後,梁宗岱見到的大學面目和當年幾乎沒有兩樣,古色古香。
……

梁宗岱在瑞士已聽過瓦萊里的名字,讀過他的詩,到達法國時,正值他的文學聲望如日中天,索邦文學系的學生視他為偶像,整天把他的名字和詩句掛在嘴邊。梁宗岱很快遇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時巴黎大學文科學生會正展開一個關於詩的辯論會,一個美國同學約我一起去訪問法國當代最著名的詩人梵樂希(Paul Valéry),聽取他的意見。我是帶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去按門鈴的。出乎意料之外,一坐下他便對我們(特別是我)娓娓不絕地大說他對中國文化的觀感。(《我的簡史》)
……

這次愉快的會面成為梁宗岱文學生涯的最大契機,他很快便決定翻譯瓦萊里的詩作《水仙辭》,“1927年,我利用課餘翻譯了瓦萊里的長詩《水仙辭》(梁宗岱《譯事瑣話》)。陳佔元在19273月到巴黎,目擊他已經開始翻譯。
法國國家圖書館手稿部的資料證實這一點,瓦萊里在記事冊最早提到梁宗岱是1927314日,梁宗岱到他家來,請他外出進餐(雅雷第《瓦萊里傳》)。以他當時的社會地位,帶給他數之不盡的應酬,幾乎沒有個人自由時間。他願意擠出時間接受邀請,說明兩人已經來往了一段時間,更大可能是與他的作品翻譯有關。
這件事在索邦文學院引起小小轟動。差不多一個世紀後,我們在索邦大學圖書館的發黃舊雜誌裡找到一篇文章,出自文學系一位女學生手筆,她是梁宗岱的同班同學,名叫瑪麗瑪德蘭·馬蒂諾(Marie-Madeleine Martineau),發表文章時略去瑪麗,簡稱瑪德蘭·馬蒂諾。……

……

1930
1210日,《法蘭西詩神》第9年第10期出版了《瓦萊里專號》 ,全部文章都以瓦萊里為題。馬蒂諾文章題名《瓦萊里先生與索邦大學》(Monsieur Paul Valéry et La Sorbonne):

隨著歲月令我加深對自我的認識,我對瓦萊里先生的評價更高。但於我而言,他的名字將永遠跟索邦大學的一些記憶分不開。在那裡,我這個年輕的女孩子已經喜愛他,跟一群志趣相投的同學,一起贊頌他。大家都剛出中學校門,大家都發現了他。
事實上,我不打算在這裡探討瓦菜里先生跟索邦大學的種種關係,也非像評論家有能力做的那樣,去研究他對不同的學生小團體作出的影響,亦不是要列出索邦大學的講座清單,曾經談及瓦萊里的,或者他本人曾經講過話的。我只想喚回一小群人的共同記憶——那個年代,我們每三個句子就有兩句提及我們的偶像,我們引述他的詩句語錄,滔滔不斷朗誦他的作品,甚至編成打油詩,當我們找不到語言來描述閱讀他的作品所激起的熱烈感情,我們便舒暢地長嘆一聲。
這個說:啊!《海濱墓園》(Le Cimetière marin)!真美!
在《歐帕里諾斯》(Eupalinos)裡,有一個和大海有關的句子,海水淹沒赤足,浸透,越過,再回落到上面,你們可記得?
所有人的臉孔都因為激賞而紅光四射。另一個人從室外氣喘吁吁跑進來,在明亮的課堂裡高聲喊叫:
你終於閃耀著了麼,我旅途底終點!
今夜,像一隻麋鹿奔馳向著清泉,
直到他倒在蘆葦叢中方才停喘,
狂渴使我匍匐在這盈盈的水邊。
(按:詩句來自《水仙底斷片》,梁宗岱譯文)

上課了,先來一條語錄才開始。下課時,有時來一首打油詩:

啊,沉悶長課後猶流蕩著的溫柔,
課上完了,鄰座之愛亦溜走!
呵欠幾許,倦怠無力,但填滿了
溫柔地被壓成一團的學識……
(按:原詩句子的梁宗岱譯文:
啊,日力消沈後猶流蕩著的溫柔,
當他歸去了,終於給愛灼到紅溜,
慵倦,纏綿,而且還暖烘烘地炙手,
此中蘊蓄著無量數的寶藏……

又有一天,另一個學生俯首在一杯清水上面,虔誠地誦讀:
芳泉,我底泉,冷清清平流著的水。
《水仙底斷片》(Les Fragments du Narcisse)得到這麼樣特別的寵愛,可能是因為我們的朋友梁宗岱正好在翻譯,要介紹給中國的讀者認識。
聽他[用中文]朗讀《水仙辭》的時候,真使人感到好奇!他使用一種跳躍的聲音,抑揚頓挫,清脆奇異,像鈴聲顫抖,穿透出一種青檸檬的微妙酸味。
怎麼就聽出這是飽含柔軟與溫暖的瓦萊里音調!而梁宗岱信誓旦旦,說在漢語裡,同樣非常悅耳。
……

馬蒂諾在文章開頭,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但很快便露出年輕人面目。她寫文章時不過二十二歲,離開大學不久。整篇文章滿溢青春氣息,不是一個曾經滄桑的人能寫出來的。寥寥幾筆,勾一勒出一個活鮮的梁宗岱形象,讓我們知道他不僅像法國大學生那樣上課,而且是校園文學活動的積極參加者,屬於崇拜瓦萊里的學生圈子。她筆下的梁宗岱正是我們所熟悉的梁宗岱,一個自信、直爽、開朗的詩人。同時也旁證了他翻譯《水仙辭》並非一蹴而就,而是白天黑夜都放在心上,掛在嘴邊,不管人家是否懂漢語,只顧高聲朗讀琢磨自己的譯文,其成功自有因由。

……

梁宗岱廁身在這群熱愛文學的大學生中,一起沈浸在瓦萊里熱中,單憑這種經歷已經能夠學習到很多文學的奧妙,何況他比其他同學多出一個優越條件,能夠親炙瓦萊里的身教言傳。馬蒂諾文章最後敘述索邦瓦萊里熱的最高潮:

我們勝利歡樂的日子,是居斯塔夫·柯恩先生在索邦大學講解《海濱墓園》那一天。這有點像一齣壓軸戲,我聽到教授以他的美麗而低沈的聲音開始朗讀:

這片平靜的房頂上有白鴿蕩漾。
它透過松林和墳叢,悸動而閃亮。(卞之琳譯文)

這時候,我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種顫慄佔據了自己。絕對的靜寂,比起我們最專注聽課的時候更甚。這是一種既沈思又激動的靜寂。只有一個聲音,一個飽滿的聲音,不斷把我們沈浸在這首熟悉的詩歌裡,它的嶄新面貌使我們驚愕。正如我們聽同一首交響樂,從來不會有兩次相同那樣,這首詩朗讀得那麼出色,跟我們一樣帶著虔誠的崇敬來朗讀,在這座梯形教室裡突然獲得了一種簇新的色調和寬廣度。
講解對我們有幫助,但我們對這首詩足夠熟悉,不至於在某些細節上完全認同講課者的意見,這讓我們後來非常開心地互相之間你爭我論。
瓦萊里本人在課室裡,我們認出他在聽眾之中,像一個聽話的學生,專心聽人家解釋他的詩。我們偷偷地看他,他跟普通人無異,心中當然感到驚奇。然而,他的出現為我們的歡樂增加了一種十全十美的圓滿屬性。我們所處的狀態,是極度的狂熱。
柯恩先生講解之後,瓦萊里先生發言了。
他從座位一下子站起來,對教授表示感謝,對解說給予好評,闡釋了一個難點,或者不如說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對我們說,他的詩一經發表,便不再屬於他本人,任由我們以個人氣質去理解,將我們想要的東西放進去。我們要在自己的身體內,去吸收他送給我們的這件禮物所包含的內容。
我們青少年時期就養成愛上這些詩歌,毫無疑問,隨著感性變得更有自我意識,這些詩歌一定呈現出更深刻更珍貴的意義,事實已經是這樣。還是濟慈這麼寫道:我們閱讀美文,在沒有到過作者到過的地方之前,永遠不會完整地領會。我們能否指望走過瓦萊里走過的所有道路?他在路上撒下敏銳非凡的智慧。有誰知道呢?此時此刻,我們仍在尋尋覓覓,醉心於困難的事物,像太司特先生(按:M.Teste,瓦萊里筆下人物)的創造者那樣。

這次演講會很有名,居斯塔夫·柯恩(Gustave Cohen, 1879–1958)是一位文學史家和評論家,1925年起在索邦大學任講師,1932年被任命為教授。演講會在1928224日星期五下午舉行。這是一次文學系課程,在最大的黎塞留梯形教室(Amphithéâtre Richelieu)舉行,有九百個座位。瓦萊里以普通聽眾身份靜悄悄出現在學生席上,但很快便被人認出。他的出現是一個謎,他的傳記作家雅雷第教授(Michel Jarrety)提出兩個解釋。一是他事前接到柯恩的邀請,但這樣一來,作為嘉賓,他沒有理由坐到學生中間去。另一個解釋是他在前一天晚上,曾經到過同一個梯形教室,參加一個政要名士群集的研討會,由國防部長主持,討論歐洲合作問題。可能在進出的時候,看到課程告示牌,一時好奇,第二天私下跑來參加。
馬蒂諾當時還年輕,又是瓦萊里迷,由開始到結束,只是一味感到興奮,卻不知道瓦萊里心中百感交集,回到家裡在日記寫下感想。他說自己當時好像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活著,另一個已經死亡,活著的人坐在學生席上,聆聽講壇上的老師講解死去的人的作品。他結束講話時,引用了《海濱墓園》的一句詩:我在這裡吸吮自己未來的煙雲Je hume ici ma future fumée)。柯恩的演講經過整理後,次年一月刊登在《新法蘭西雜誌》上,1933年再印成單行本,瓦萊里為他寫了一篇序言,仍然堅持任由讀者理解
馬蒂諾的文章沒有提及梁宗岱是否在場,既然他是文學系學生,又在翻譯瓦萊里的詩篇,沒有理由會錯過這樣的盛會。

……


有誰推薦more
全站分類:知識學習 隨堂筆記
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限會員,要發表迴響,請先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