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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許裕全的《山神水魅》
2025/10/16 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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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許裕全的《山神水魅》
書名：山神水魅
作者：許裕全
出版社：松鼠文化
出版日期：2017/02
內容簡介
〈御河之神〉鬥魚在玻璃瓶中生死拚搏，要如何在悠河靜水中篩選最有戰鬥力的雄魚？一尾戰士的養成光是餵飼野生紅蚯蚓還不夠，得要經歷多少殘酷的訓練？魚展中穿著最華美鰭鱗的新種，要如何在近乎苛求的標準下登堂稱皇？本文獲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許裕全的文壇地位由此立基。
……
《山神水魅》一書於馬來西亞出版後，隨即售罄。臺灣版封面題字為作者墨寶，並獨家收錄〈遺址〉及〈女兒魚〉。本書將帶領讀者們潛進瑰美的文字場域，窺視熱帶雨林中極盡神祕的魚獸，洞見最真摯的人情。
【Excerpt】
〈御河之神〉
[諸神列陣]
我出生於農曆歲末辰時，節氣隸屬小寒，算命的老者說這性格猶如冬天裡的一把火，夾雜至寒至熱的兩極分野，因此讓我不能避免的活在自己陰騭晦澀的氛圍裡頭。許是這樣的緣故，一條藏在叢林裡、靜靜流淌的小河，對我而言，總是散發著一種神祕野性的吸引力，屏住我的呼吸，在我腦海裡構築魔幻瑰麗的幻象。
河水靜靜的流淌，我卻隱隱感覺許多不為人知的生命，正悄悄的、暗中的棲息繁衍，生生不息。每當我經過這些地方，便彷彿被咒語紋了身一般，恍惚迷失在繁複難解的輪迴中，不由自主的神魂出竅，飄飄蕩蕩的神思尋找一處又一處未經探見的祕密甬道。童騃無數的光景，一雙澄明無瑕的瞳眸，注定要流連在這光線隔絕的後花園。
家裡廚房角落有個水泥砌成的灶台，長七呎，寬三呎，約一公尺高。灶台開了兩個坑口，坑口中間聳立著一管長長的鋁製煙囟，直直延伸衝破屋頂，由一個三角錐體的小帽蓋住。這不過是村莊裡最普通的設計，然而隨著煤氣爐走進千家百姓之後，這頂銀色小帽便再也沒飄過裊裊炊煙了，僅成了一件毫無意義的裝飾品。於是，我家這座灶台就像是被炮火洗禮後的破舊城堡，功能盡褪，終也漸漸淡出廚房的版圖中，即便是灶台後的那一扇窗口，常年也都緊閉著。陽光穿透不進來，蛛網糾結纏繞，沒有飯菜香，家人的腳步也鮮少在那駐足、走動，時日久了，它的荒蕪與剝蝕，慢慢的形成一種與同廚房其他角落不一樣的氣氛與味道：它的死寂對照餐桌的溫暖：它的陰暗突顯天井的明亮。它像一首古老的歌，被人遺忘在記憶的隧道中。
然或許是我緘默的性格在作祟，灶台那樣的暗沉色澤，更能嵌合我心坎裡那個光譜。每天下午放學歸來，我都會蹲踞在那個角落，細數時間無聲的流逝。就在那段時光彷彿靜止卻又真實流動的過程中，我感受到自己就像是一種嗜喜潮濕冷涼的生物，恣意在陽光的盲點處蘊育生機，拓展、儲蓄體內莫名的能量。而灶坑那兩口黑洞，彷彿深不見底，正適合飼養著我心愛的鬥魚。
鬥魚五公分長，一公分寬，被飼養在一樽一樽如諸神列位的玻璃瓶罐裡，各具稱號等級，據守在被我劃定的楚河漢界中。
我一直堅信，黑色，具有一種邪性的魔力，它神祕深邃，強狠的磁場吸納併吞其他的顏色後，更加重它濃稠的色澤。因此，只有在那樣的地方，我的鬥魚才能還原、激發斑爛豔麗的色彩、持續不懈的攻擊力，以及讓對手不寒而慄的戾氣。牠們在黑暗中披著閃亮的金屬甲冑，隱約透射如琥珀琉璃冷森森的寒光，迸射出寶藍翠綠鮮紅墨黑亮紫的色彩。初時眼睛瞳孔尚未能適應，只感覺瓶罐裡流螢墨黑的魚體不安的游動，外界微弱的光線與魚體反差折射，形成了奇妙的光譜，變幻莫測。再定睛一看，狠狠揪住你的雙眼的，竟是一副斷裂的鰓蓋、蛇形身姿撩撥尾鰭，兩道凶光攏靠額前穿透玻璃迸射出的一股冷凝的殺戮之氣，直直撞擊著內心，讓人為之震懾而血脈賁張。
……
[皇者獨步]
飼養鬥魚的人，心裡有一個巨大的黑洞。黑洞深不見底，然而養魚人卻知道，洞裡面永遠有一隻完美鬥魚的圖騰，牠集所有夢幻、遐想於一身，長年以來誘發著養魚人一直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不斷的追求、探索、解密，耽溺在無止盡的循環裡痛苦並快樂著：因為一片尾鰭的破裂脫落而心如刀割、驚見魚身顏色漸漸消褪而焦急若焚。完美的鬥魚難求，美麗更難持久，一顆孤獨的心注定要在幻滅之島追尋不存在的長生不老丹。然而鬥魚的美麗必須在被激怒下得以展現，極致的美麗背後就是極致的危險，以至於到最後我都分不清到底我是因為鬥魚的炫麗而歡喜，抑或是牠的凶殘碰觸到了我內心隱藏的祕密而惶惑不安？
……
在觀賞魚的世界裡，人類總是強行扮演上帝角色。跨品種的交配、基因改良與移植、日新月異的飼養方式，讓人目光繚亂，難於歸類，甚至已經無從解讀原品種的身世戶籍。因此每當有一個新品種被發現，往往教人雀躍萬分，趨之若驚的又是一波交叉配種、改造風潮，一個生物品種到了人類手上就好像一團和了水的泥巴，能隨意的憑喜好搓捏出各種模型，嘗試各種的不可能。而從魚卵孵化成幼魚到蛻變成鬥魚的四個半月裡，那是一連串美好的摻糅著焦慮的等待，像潘朵拉的神祕寶盒，層層淘汰下來，你永遠不知道最後展示在面前的將會是哪一片色譜。
當鬥魚碰到了人類，脫離叢林河域，游進玻璃瓶罐，再回頭已經望不到來時路了。
……
我的書桌上方，整齊的間隔從不擺書，卻保留給了精緻的玻璃瓶，豢養著最新的鬥魚品種：半月、冠尾、蝴蝶、比利斯……。每罐玻璃瓶的上方都有螢光燈照著，螢光燈的魔幻色彩與鬥魚的炫麗條紋構成了令人繁複目眩的圖案。好像從不同的時空，把一條黯夜流螢汛起的河域，裝罐成一樽樽凝閃色彩的魔術瓶子，像童年自野外叢林捕捉的螢火蟲，在記憶的心靈版圖閃閃發亮。一排排的鬥魚諸神，拉開了間隔彼此的紙皮後，牠們左瞥右顧，責張如孔雀開屏的炫麗羽毛，讓體型瞬間放大了兩倍，揮舞著整齊的羽翼在水中飄啊飄的咚鏘咚鏘粉墨登場角力。我把雙手枕在後腦勺，像個小孩子好奇的睜大雙眼觀看，沒有銅鈸嗩吶號角鑼鼓，我的內心深處卻隱隱猶如滾燙的巧克力溶漿在流動。這是一場既華麗又危險的表演，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漸漸挪移身體靠近，再靠近，幻想著自己也是牠們其中的一隻。光亮的玻璃瓶瞬時反射出我那一雙冷峻的豹眼，漫漶間訝然的發現我也是眾多鬥魚裡移位走步的一隻，背馱著相同重量的自戀與孤寂……。
……
二〇〇五年於新加坡舉行的熱帶水族展，在鬥魚組競賽脫穎而出榮獲全場總冠軍的是一隻完美半月型深藍色體形、紅白橙相間鰭翼的蝴蝶品種，四個月齡大的成魚，打敗來自世界各地的挑戰者。評審後的翌日開放給魚商參觀，我迫不及待的從朋友那裡弄了證件，專程驅車南下獅城世界博覽中心，一片魚潮如繁花錦簇滿眼綻放，千般幻景縹緲，彷如置身花海的天堂，海浪的感覺自胸口浮上，淹沒了視覺的水平線。
終於窺見牠展示的大將風範，不懼人、不怯場，精雕細琢如孔雀開屏，在人前驕傲的施展渾身亮麗的羽毛，顧目游弋，在水裡留下金燦燦的耀眼線條。有一位來自德國的水族器具批發商問我，這些鬥魚的顏色是如何畫上去的？我笑笑回答他說，那是用時間刻度的彩筆，蘸著上帝調好的顔料，藉日月光輝映照下一筆一筆描摹出來的。你是說這麼小的一隻魚？他聽得一頭霧水後反問我。其實我只是一時詞窮，霎時間找不到比「鬼斧神工」更好的形容詞罷了。
十年種一木，百年樹一人。從一九九二年迄今，半月型鬥魚的狂潮已經延燒了許多年，我一直在想，難道這已是鬥魚世界的極致？未來的日子，我們是否只能在細節與顏色上進行修補與組合，而無法再開拓深掘鬥魚的另一個美麗新世界？
雖然鬥魚的生命在妥善照顧下可以存活年餘，但只有四個月齡期間才是鬥魚的巔峰時期，發育成熟的生命飽滿豐潤，盡顯王者之風，相同的在照料上也要投入雙倍的心思，馬虎不得，一有什麼閃失就山河變色。之後成魚若不是留作配種，牠的美麗就會隨著時間一天天的過去而逐漸衰老。因此，飼養鬥魚的人總會有很深的感慨，快速的淘換率若不是背後有堅定的熱情與毅力在支撐著，甚至連鬥魚的美麗倩影也留不住。正因為如此，當我的攝影鏡頭對準每一隻鬥魚的游弋雄姿，在按下快門的剎那間便是一隻鬥魚斑爛生命永恆的留影，在時間的河上，我們彼此都回不到過去了！
但我想鬥魚原本就不屬於我們的時空，只有痴迷如我者視其為神崇，懷抱類此狂愛狂癲的極端心態獨自沉醉於世。這樣的際遇，若說是桀驚難馴的性格使然，倒不如說是鬥魚某種隱約弔詭的宿命，在我體內找到詮釋的位置，通過我，得以和外在十萬丈紅塵展示生命不同的形式存在。
但我從不覺得孤獨，人魚殊途，雙線行進最後貫穿合而為一，邈邈茫茫，歸彼大荒。陽光下尚有為數龐大的族群，正以鬥魚的習性潛泳、棲息、孕育、滋長於陸地，因為本能的需要，而選擇穿越無數的戰役，一瓶水或者一個江湖，都是暴力的海洋浴場，刀鑿斧刻著人生的孤寂悲愴。
……
註：〈御河之神〉原名〈鬥魚系列〉，為二〇〇七年第九屆花蹤文學獎散文推薦獎作品。後收録之〈魚蠱〉為二〇〇八年海鷗文學獎散文特優獎作品。
書名：山神水魅
作者：許裕全
出版社：松鼠文化
出版日期：2017/02
內容簡介
〈御河之神〉鬥魚在玻璃瓶中生死拚搏，要如何在悠河靜水中篩選最有戰鬥力的雄魚？一尾戰士的養成光是餵飼野生紅蚯蚓還不夠，得要經歷多少殘酷的訓練？魚展中穿著最華美鰭鱗的新種，要如何在近乎苛求的標準下登堂稱皇？本文獲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許裕全的文壇地位由此立基。
……
《山神水魅》一書於馬來西亞出版後，隨即售罄。臺灣版封面題字為作者墨寶，並獨家收錄〈遺址〉及〈女兒魚〉。本書將帶領讀者們潛進瑰美的文字場域，窺視熱帶雨林中極盡神祕的魚獸，洞見最真摯的人情。
【Excerpt】
〈御河之神〉
[諸神列陣]
我出生於農曆歲末辰時，節氣隸屬小寒，算命的老者說這性格猶如冬天裡的一把火，夾雜至寒至熱的兩極分野，因此讓我不能避免的活在自己陰騭晦澀的氛圍裡頭。許是這樣的緣故，一條藏在叢林裡、靜靜流淌的小河，對我而言，總是散發著一種神祕野性的吸引力，屏住我的呼吸，在我腦海裡構築魔幻瑰麗的幻象。
河水靜靜的流淌，我卻隱隱感覺許多不為人知的生命，正悄悄的、暗中的棲息繁衍，生生不息。每當我經過這些地方，便彷彿被咒語紋了身一般，恍惚迷失在繁複難解的輪迴中，不由自主的神魂出竅，飄飄蕩蕩的神思尋找一處又一處未經探見的祕密甬道。童騃無數的光景，一雙澄明無瑕的瞳眸，注定要流連在這光線隔絕的後花園。
家裡廚房角落有個水泥砌成的灶台，長七呎，寬三呎，約一公尺高。灶台開了兩個坑口，坑口中間聳立著一管長長的鋁製煙囟，直直延伸衝破屋頂，由一個三角錐體的小帽蓋住。這不過是村莊裡最普通的設計，然而隨著煤氣爐走進千家百姓之後，這頂銀色小帽便再也沒飄過裊裊炊煙了，僅成了一件毫無意義的裝飾品。於是，我家這座灶台就像是被炮火洗禮後的破舊城堡，功能盡褪，終也漸漸淡出廚房的版圖中，即便是灶台後的那一扇窗口，常年也都緊閉著。陽光穿透不進來，蛛網糾結纏繞，沒有飯菜香，家人的腳步也鮮少在那駐足、走動，時日久了，它的荒蕪與剝蝕，慢慢的形成一種與同廚房其他角落不一樣的氣氛與味道：它的死寂對照餐桌的溫暖：它的陰暗突顯天井的明亮。它像一首古老的歌，被人遺忘在記憶的隧道中。
然或許是我緘默的性格在作祟，灶台那樣的暗沉色澤，更能嵌合我心坎裡那個光譜。每天下午放學歸來，我都會蹲踞在那個角落，細數時間無聲的流逝。就在那段時光彷彿靜止卻又真實流動的過程中，我感受到自己就像是一種嗜喜潮濕冷涼的生物，恣意在陽光的盲點處蘊育生機，拓展、儲蓄體內莫名的能量。而灶坑那兩口黑洞，彷彿深不見底，正適合飼養著我心愛的鬥魚。
鬥魚五公分長，一公分寬，被飼養在一樽一樽如諸神列位的玻璃瓶罐裡，各具稱號等級，據守在被我劃定的楚河漢界中。
我一直堅信，黑色，具有一種邪性的魔力，它神祕深邃，強狠的磁場吸納併吞其他的顏色後，更加重它濃稠的色澤。因此，只有在那樣的地方，我的鬥魚才能還原、激發斑爛豔麗的色彩、持續不懈的攻擊力，以及讓對手不寒而慄的戾氣。牠們在黑暗中披著閃亮的金屬甲冑，隱約透射如琥珀琉璃冷森森的寒光，迸射出寶藍翠綠鮮紅墨黑亮紫的色彩。初時眼睛瞳孔尚未能適應，只感覺瓶罐裡流螢墨黑的魚體不安的游動，外界微弱的光線與魚體反差折射，形成了奇妙的光譜，變幻莫測。再定睛一看，狠狠揪住你的雙眼的，竟是一副斷裂的鰓蓋、蛇形身姿撩撥尾鰭，兩道凶光攏靠額前穿透玻璃迸射出的一股冷凝的殺戮之氣，直直撞擊著內心，讓人為之震懾而血脈賁張。
……
[皇者獨步]
飼養鬥魚的人，心裡有一個巨大的黑洞。黑洞深不見底，然而養魚人卻知道，洞裡面永遠有一隻完美鬥魚的圖騰，牠集所有夢幻、遐想於一身，長年以來誘發著養魚人一直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不斷的追求、探索、解密，耽溺在無止盡的循環裡痛苦並快樂著：因為一片尾鰭的破裂脫落而心如刀割、驚見魚身顏色漸漸消褪而焦急若焚。完美的鬥魚難求，美麗更難持久，一顆孤獨的心注定要在幻滅之島追尋不存在的長生不老丹。然而鬥魚的美麗必須在被激怒下得以展現，極致的美麗背後就是極致的危險，以至於到最後我都分不清到底我是因為鬥魚的炫麗而歡喜，抑或是牠的凶殘碰觸到了我內心隱藏的祕密而惶惑不安？
……
在觀賞魚的世界裡，人類總是強行扮演上帝角色。跨品種的交配、基因改良與移植、日新月異的飼養方式，讓人目光繚亂，難於歸類，甚至已經無從解讀原品種的身世戶籍。因此每當有一個新品種被發現，往往教人雀躍萬分，趨之若驚的又是一波交叉配種、改造風潮，一個生物品種到了人類手上就好像一團和了水的泥巴，能隨意的憑喜好搓捏出各種模型，嘗試各種的不可能。而從魚卵孵化成幼魚到蛻變成鬥魚的四個半月裡，那是一連串美好的摻糅著焦慮的等待，像潘朵拉的神祕寶盒，層層淘汰下來，你永遠不知道最後展示在面前的將會是哪一片色譜。
當鬥魚碰到了人類，脫離叢林河域，游進玻璃瓶罐，再回頭已經望不到來時路了。
……
我的書桌上方，整齊的間隔從不擺書，卻保留給了精緻的玻璃瓶，豢養著最新的鬥魚品種：半月、冠尾、蝴蝶、比利斯……。每罐玻璃瓶的上方都有螢光燈照著，螢光燈的魔幻色彩與鬥魚的炫麗條紋構成了令人繁複目眩的圖案。好像從不同的時空，把一條黯夜流螢汛起的河域，裝罐成一樽樽凝閃色彩的魔術瓶子，像童年自野外叢林捕捉的螢火蟲，在記憶的心靈版圖閃閃發亮。一排排的鬥魚諸神，拉開了間隔彼此的紙皮後，牠們左瞥右顧，責張如孔雀開屏的炫麗羽毛，讓體型瞬間放大了兩倍，揮舞著整齊的羽翼在水中飄啊飄的咚鏘咚鏘粉墨登場角力。我把雙手枕在後腦勺，像個小孩子好奇的睜大雙眼觀看，沒有銅鈸嗩吶號角鑼鼓，我的內心深處卻隱隱猶如滾燙的巧克力溶漿在流動。這是一場既華麗又危險的表演，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漸漸挪移身體靠近，再靠近，幻想著自己也是牠們其中的一隻。光亮的玻璃瓶瞬時反射出我那一雙冷峻的豹眼，漫漶間訝然的發現我也是眾多鬥魚裡移位走步的一隻，背馱著相同重量的自戀與孤寂……。
……
二〇〇五年於新加坡舉行的熱帶水族展，在鬥魚組競賽脫穎而出榮獲全場總冠軍的是一隻完美半月型深藍色體形、紅白橙相間鰭翼的蝴蝶品種，四個月齡大的成魚，打敗來自世界各地的挑戰者。評審後的翌日開放給魚商參觀，我迫不及待的從朋友那裡弄了證件，專程驅車南下獅城世界博覽中心，一片魚潮如繁花錦簇滿眼綻放，千般幻景縹緲，彷如置身花海的天堂，海浪的感覺自胸口浮上，淹沒了視覺的水平線。
終於窺見牠展示的大將風範，不懼人、不怯場，精雕細琢如孔雀開屏，在人前驕傲的施展渾身亮麗的羽毛，顧目游弋，在水裡留下金燦燦的耀眼線條。有一位來自德國的水族器具批發商問我，這些鬥魚的顏色是如何畫上去的？我笑笑回答他說，那是用時間刻度的彩筆，蘸著上帝調好的顔料，藉日月光輝映照下一筆一筆描摹出來的。你是說這麼小的一隻魚？他聽得一頭霧水後反問我。其實我只是一時詞窮，霎時間找不到比「鬼斧神工」更好的形容詞罷了。
十年種一木，百年樹一人。從一九九二年迄今，半月型鬥魚的狂潮已經延燒了許多年，我一直在想，難道這已是鬥魚世界的極致？未來的日子，我們是否只能在細節與顏色上進行修補與組合，而無法再開拓深掘鬥魚的另一個美麗新世界？
雖然鬥魚的生命在妥善照顧下可以存活年餘，但只有四個月齡期間才是鬥魚的巔峰時期，發育成熟的生命飽滿豐潤，盡顯王者之風，相同的在照料上也要投入雙倍的心思，馬虎不得，一有什麼閃失就山河變色。之後成魚若不是留作配種，牠的美麗就會隨著時間一天天的過去而逐漸衰老。因此，飼養鬥魚的人總會有很深的感慨，快速的淘換率若不是背後有堅定的熱情與毅力在支撐著，甚至連鬥魚的美麗倩影也留不住。正因為如此，當我的攝影鏡頭對準每一隻鬥魚的游弋雄姿，在按下快門的剎那間便是一隻鬥魚斑爛生命永恆的留影，在時間的河上，我們彼此都回不到過去了！
但我想鬥魚原本就不屬於我們的時空，只有痴迷如我者視其為神崇，懷抱類此狂愛狂癲的極端心態獨自沉醉於世。這樣的際遇，若說是桀驚難馴的性格使然，倒不如說是鬥魚某種隱約弔詭的宿命，在我體內找到詮釋的位置，通過我，得以和外在十萬丈紅塵展示生命不同的形式存在。
但我從不覺得孤獨，人魚殊途，雙線行進最後貫穿合而為一，邈邈茫茫，歸彼大荒。陽光下尚有為數龐大的族群，正以鬥魚的習性潛泳、棲息、孕育、滋長於陸地，因為本能的需要，而選擇穿越無數的戰役，一瓶水或者一個江湖，都是暴力的海洋浴場，刀鑿斧刻著人生的孤寂悲愴。
……
註：〈御河之神〉原名〈鬥魚系列〉，為二〇〇七年第九屆花蹤文學獎散文推薦獎作品。後收録之〈魚蠱〉為二〇〇八年海鷗文學獎散文特優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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