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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錢鍾書的《七綴集》之〈通感〉
2023/01/1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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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錢鍾書的《七綴集》之〈通感

自然是一座神殿,那裡有活的柱
不時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語音;
行人經過該處,穿過象徵的森林
森林露出親切的眼光對人注視。

彷彿遠遠傳來一些悠長的回音,
互相混成幽昧而深邃的統一體,
像黑夜又像光明一樣茫無邊際,
芳香、色彩、音響全在互相感應。

有些芳香新鮮得像兒童肌膚一樣
柔和得像雙簧管,綠油油像牧場
——
另外一些,腐朽、豐富、得意揚揚,

具有一種無限物的擴展力量,
彷彿琥珀、麝香、安息香和乳香,
在歌唱著精神和感官的熱狂。
——波特萊爾,〈感應〉(Correspondances或譯〈萬物照應〉、〈通感〉) (錢春綺譯)

續讀鍾書的《七綴集》。

這一篇〈通感〉可以說是本書當中較短的一篇文章,但旁徵博引的內容一樣驚人。

不談錢鍾書的寫作功力,只看閱讀的廣度,不禁懷疑自己,餘生繼續努力,是否能趕得上他百分之一啊?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08319
七綴集
作者:錢鍾書
出版社:書林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1990/05/30
語言:繁體中文

這本文集是《舊文四篇》和半部《也是集》的拼拆綴補而成,內容有新舊七篇文章。古代有五綴衣、七綴缽等名目,故題為《七綴集》。共收錄〈中國詩與中國畫〉〈讀《拉奧孔》〉〈通感〉〈林紓的翻譯〉〈詩可以怨〉〈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一節歷史掌故、一個宗教寓言;一篇小說〉等七篇。

作者簡介
錢鍾書(1910-1998)
字默存,號槐聚,曾用筆名中書君。江蘇無錫人。現代作家、著名文藝理論家。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系、英國牛津大學英文系,又在法國巴黎大學從事文學研究。曾任西南聯合大學、國立師範學院、暨南大學等校外語系教授、中央圖書館外文部總纂。1950年後曾任北平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等職。已發表的著作有: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短篇小說集《人、獸、鬼》、長篇小說《圍城》、文藝評論《談藝錄》、《宋詩選注》、《管錐編》、以及《舊文四篇》、《也是集》(兩書合併刪訂後改為《七綴集》)等。晚年纂輯1934-1911詩作《槐聚詩存》與陳衍對談記《石語》輯為一冊在台灣首次發行。


Excerpt
〈通感〉

中國詩文有一種描寫手法,古代批評家和修辭學家似乎都沒有理解或認識。
宋祁《玉樓春》有句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李漁《笠翁餘集》卷八《窺詞管見》第七則別抒己見,加以嘲笑:“此語殊難著解。爭鬥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余實未見也。‘鬧’字可用,則‘炒’〔同‘吵’〕字、‘鬥’字、‘打’字皆可用矣!”同時人方中通《續陪》卷四《與張維四》那封信全是駁斥李漁的,雖然沒有提名道姓;引了“紅杏‘鬧春’實未知見”等話,接着說:“試擧‘寺多紅葉燒人眼,地足靑苔染馬蹄’之句,謂‘燒’字粗俗,紅葉非火,不能燒人,可也。然而句中有眼,非一‘燒’字,不能形容紅之多,猶之非一‘鬧’字,不能形容其杏之紅耳。詩詞中有理外之理,豈同時文之理、講書之理乎?”也沒有把那個“理外之理”講明白。蘇軾少作《夜行觀星》有一句:“小星鬧若沸”,紀昀《評點蘇軾》卷二在句旁抹一道墨槓子,加批:“似流星!”這表示他並未懂那句的意義,誤以爲它就像司空圖所寫:“亦猶小星將墜,則芒焰驟作,且有聲曳其後”(《司空表聖文集》卷四《絕麟集述》)。宋人常把“鬧”字來形容無“聲”的景色,不必少見多怪。附帶一提,方氏引句出於王建《江陵即事》。
晏幾道《臨江仙》:“風吹梅蕊鬧,雨細杏花香。”毛滂《浣溪紗》:“水北烟寒雪似梅,水南梅鬧雪千堆。”馬子嚴《阮郎歸》:“翻騰妝束鬧蘇堤,留春春怎知!”黃庭堅《次韵公秉、子由十六夜憶淸虛》:“車馳馬驟燈方鬧,地靜人閑月自妍”;又《奉和王世弼寄上七兄先生》:“寒窗穿碧疏,潤礎鬧蒼蘚。”陳與義《簡齋詩集》卷二二《〔舟抵華容縣〕夜賦》:“三更螢火鬧,萬里天河横。”陸游《劍南詩稿》卷一六《江頭十日雨》:“村墟櫻筍鬧,節物團粽近”;卷一七《初夏閑居即事》:“輕風忽起楊花鬧,淸露初晞藥草香”;又卷七五《開歲屢作雨不成,正月二十六日夜乃得雨,明日游家圃有賦》:“百草吹香蝴蝶鬧,一溪漲綠鷺鷥閑。”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二○《立秋後二日泛舟越來溪》之一:“行人鬧荷無水面,紅 蓮沉醉白蓮酣。”陳耆卿《篔窗集》卷一○《與二三友游天慶觀》:“月翻楊柳盡頭影,風擢芙蓉鬧處香”;又《挽陳知縣》:“日邊消息花爭鬧,露下光陰柳變疏。”趙孟堅《彝齋文編》卷二《康〔節之〕不領此〔墨梅〕詩,有許梅谷者仍求,又賦長律》:“鬧處相挨如有意,靜中背立見無聊。”《佩文齋書畫譜》卷一四釋仲仁《梅譜‧口訣》:“鬧處莫鬧,閑處莫閑。老嫩依法,新舊分年。”從這些例子來看,方中通說“鬧”字“形容其杏之紅”,還不夠確切;應當說:“形容其花之盛 ()。“鬧”字是把事物無聲的姿態說好像有聲音的波動,彷彿在視覺裏獲得了聽覺的感受。馬子嚴那句詞可以和另一南宋人陳造也寫西湖春游的一句詩對照:“付與笙歌三萬指,平分彩 舫聒湖山”(《江湖長翁文集》卷一八《都下春日》)。“聒”是說“笙歌”,指嘈嘈切切、耳朶應接不暇的聲響;“鬧”是說“妝束”,相當於“鬧妝”的“鬧”,指花花綠綠、眼睛應接不暇的景象。“聒”和“鬧”雖然是同義字,但在馬詞和陳詩裏分別描寫兩種不同的官能感覺。宋祁、黃庭堅等詩詞裏“鬧”字的用法,也見於後世的通俗語言,例如《兒女英雄傳》三八回寫一個“小媳婦子”左手擧着“鬧轟轟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 兒。”形容“大把子花”的那“鬧”字被“轟轟”兩字申說得再清楚不過了,這也足證明近代“白話”往往是理解古代“文言”最好的幫助。西方語言用“大聲叫吵的”、“砰然作響的”(loud, criard, chiassoso, chillón, knall) 指稱太鮮明或强烈的顏色,而稱暗淡的顏色爲“聾聵”(la teinte sourde),不也有助於理解古漢語詩詞裏的“鬧”字麼?用心理學或語言學的術語來說,這是“通感”(synaesthesia) 或“感覺挪移”的例子。
在日常經驗裏,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口、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體質。諸如此類,在普通語言裏經常出現。譬如我們說“光亮”,也說“響亮”,把形容光輝的“亮”字轉移到聲響上去,正像拉丁語以及近代西語常說“黑暗的嗓音”(vox fusca)、“皎白的嗓音”(voce bianca),就彷彿視覺和聽覺在這一點上有“通財之誼”(Sinnes Gütergemeinschaft)。又譬如“熱鬧”和“冷靜”那兩個成語也表示“熱”和“鬧”、“冷”和“靜”在感覺上有通同一氣之處,結成配偶,因此范成大可以離間說:“已覺笙歌無暖熱”(《石湖詩集》卷二九《親鄰招集,强往即歸》)。李義山《雜纂‧意想》早指出:“冬日着碧衣似寒,夏月見紅似熱”(《說邻》卷五) ,我們也說紅顏色“溫暖”而綠顏色“寒冷”,“暖紅”、“寒碧”已淪爲詩詞套語。雖然笛卡兒以爲我們假如沒有聽覺,就不可能單憑看見的顏色 (par la seule vue des couleurs) 去認識聲音 (la connaissance des sons),但是他也不否認顏色和聲音有類似或聯繫 (d'analogie ou de rapport entre les couleurs et les sons)。培根的想像力比較豐富,他說:音樂的聲調搖曳 ( the quavering upon a stop in music) 和光芒在水面蕩漾 (the playing of light upon water) 完全相同,“那不僅是比方 (similitudes),而是大自然在不同事物上所印下的相同的脚迹”( the same footsteps of nature, treading or printing upon several subjects or matters) 這算得哲學家對通感的巧妙解釋。
......

通感很早在西洋詩文裏出現。奇怪的是,亞理士多德的《心靈論》裏雖提到通感,而他的《修辭學》裏却隻字不談。古希臘詩人和戲劇家的這類詞句不算少,例如荷馬那句使一切翻譯者搔首擱筆的詩:“像知了坐在森林中一棵樹上,傾瀉下百合花也似的聲音”( Like unto cicalas that in a forest sit upon a tree and pour forth their lily-like voice )。十六、七世紀歐洲的“奇崛 (Baroque) 詩派”愛用“五官感覺交換的雜拌比喻" (certi impasti di metafore nello scambio dei cinque sensi)。十九世紀前期浪漫主義詩人也經常採用這種手法,而十九世紀末雖象徵主義詩人大用特用,濫用亂用,幾乎使通感成爲象徵派詩歌的風格標誌 (der Stilzug, den wir Synaesthese nennen, und der typisch ist für den Symbolismus)。英美現代派的一個開創者龐特鑒於流弊,警戒寫詩的人別偷懶,用字得力求精確 (find the exact word),切忌把感覺攪成混亂一團,用一個官能來表達另一個官能 (Don't mess up the perception of one sense by trying to define it in terms of another);然而他也聲明,這並非一筆抹煞 (To this clause there are possibly exceptions ) 。像約翰‧唐恩的詩:“一陣響亮的香味迎着你父親的鼻子叫喚”(A loud perfume......cryed / even at thy father's nose),就彷彿我們詩人的“鬧香”、“香聲喧”、“幽芳鬧”;稱濃烈的香味爲“響亮”,和現代英語稱缺乏味道、氣息的酒爲“靜默”(silent),配得上對。帕斯科里的名句:“碧空裏一簇星星嘖嘖喳喳像小鷄兒似的走動”(La Chioccetta per I’aia azzurrava col suo pigolio di stelle),和我們詩人的“小星鬧如沸”、“幾個明星切切如私語”也差不多了。
十八世紀的神秘主義者聖馬丁 (Saint-Martin) 說自己曾“聽見發聲的花朵,看見發光的音調”(I heard flowers that sounded and saw notes that shone)。象徵主義為通感手法提供深奥的理論根據,也宣揚神秘經驗裏嗅覺能聽、觸覺能看等等 (l’odorat entend, le toucher voit)。把各種感覺打成一片、混作一團的神秘經驗,我們的道家和佛家常講。道家像《莊子‧人間世》:“夫徇〔同‘洵'〕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列子‧黄帝篇》:“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又《仲尼篇》:“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以目聽。”佛書《成唯識論》卷四:“如諸佛等,於境自在,諸根互用。”“諸佛”能“諸根互用”,等於“老聃”能“耳視目聽”。
......

龐特對混亂感覺的詞句深有戒心,但他看到日文 (就是漢文)“聞”字從“耳”,就自作主張,混鼻子於耳朵,把“聞香”解為“聽香”(listening to incense),而大加讚賞。近來一位學者駁斥了他的穿鑿附會,指出“聞香”的“聞”字正是鼻子的嗅覺。清代文字學家阮元《學經室一集》卷一《釋磬》早說:“古人鼻之所得、耳之所得,皆可借聲聞以概之”。我們不能責望龐特懂得中國的“小學”,但是他大可不必付出了誤解日語 (也就是漢語) 的代價,到遠東來鈎新播異,香如有聲、鼻可代耳等等在西洋語言文學裏自有現成傳統。不過,他那個誤解也不失為所謂“好運氣的錯誤”(a happy mistake),因為“聽香”這個詞兒碰巧在中國詩文裏少說也有六百多年來歷,而現代口語常把嗅覺不靈敏稱爲鼻子是“聲”的。英國詩人布萊克 (William Blake) 會把“眼瞎的手”(blind hand) 來形容木鈍的觸覺,這和“耳聾”的鼻子真是天生巧對了。()


註:
參看莎士比亞悲劇的盲人說:“假如我能用觸覺瞧見你”(see thee in my touchKing Lear, IV.i);胡安‧伊奈士修女 (Sor Juan Inés de la Cruz) 詩裏說她“把兩眼安置在雙手裏”(tengo en entrambas manos ambos ojos——"Verde embeleso de la vida humana", F.J. Warnke, European Metaphysical Poetry, 1961, p. 274);歌德詩裏說情人用“能瞧見的手撫摸,蝸牛具有“觸摸的視覺”;(fühle mit sehender HandRömische Elegien, v; mit ihrem tastenden GesichtFaust I, "Walpur-gisnacht". Werke, Hamburger Ausgabe, Bd I, S.160, Bd III, S.127);里爾克(R.M.Rilke) 詩裏的盲女自說“用手去觸摸白玫瑰的氣息”(und fühlte: nah bei meinem Handen ging / der Atem einer grossen weissen Rose"Die Blinde", Werke, Insel Verlag, 1957, Bd I, S.152) 法國成語“手指尖上生着眼睛”(avoir des yeux au bout des doigts),也就是形容觸覺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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