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李登輝等人該看看的文章。

我第一次接觸到「天人五衰」這四個字時，根本和佛教八竿子打不著。

如今回想，這至少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那會兒還是個稚嫩無比的文學青年，對譯成中文的外國文史哲學書籍，非常著迷。

如果說，在我二十歲前後所受到媒體報導死亡事件的撞擊和震撼，無疑一樁是發生我在念高一時的蘇聯入侵捷克事件，也就是所謂的「布拉格之春」；另外兩樁，則分別是在1970年11月底，以激昂壯烈姿態切腹自殺的三島由紀夫，以及大約一年半後在家中吸媒氣殉死的川端康成。

這當然是人間極大的悲劇，卻是以極端暴烈的姿態呈現在我面前。如今我僅管邁入年老之境，卻屢屢在行住坐臥的一剎那，腦海會閃過年輕時發生的這些事故。這當中，又以三島由紀夫讓我感慨至深。

想想看，在那個年代，我才剛讀過他的《假面的告白》、《金閣寺》、《憂國》，正在摸索鈴木大拙的禪學書集時，突然之間，他卻率領「楯之會」的四位右翼青年夥伴突襲、佔領日本陸上自衛隊的東監部總部。在發表一篇情辭激烈的演說後，隨即比照德川幕府初期的武士道儀式，堅決赴死。

「如今的日本國自以為富裕了，每個人都洋洋得意，殊不知日本人的精神卻是空虛荒蕪的。」

這段遺言，毋寧反射他生前最後遺著《豐饒之海》四部曲意欲表達的憂心忡忡。而做為終卷的《天人五衰》，正是在他舉事發難的當天11月25日，把手稿交給出版社。

兩年後，我在台北買了這本因為其師川端康成的自殺，又流行起來的三島熱，趕印出版的《天人五衰》。可在彼時，我因為尚未讀過先前的三部曲《春雪》、《奔馬》、《曉寺》，可想而知當然看不懂他最後這一本長篇小說。

天人五衰，多麼富麗而淒灩的書名，我正是因為這樣才念念不忘這本書的。當時卻絲毫不知這個名詞，其實出自佛陀宣說的《華嚴》、《楞嚴》、《法華》等各經之中。

要過若干年之後，我回過頭去重讀三島由紀夫這四部曲，方始會心不但《豐饒之海》指涉我們置身所在的這一裟婆世界，即以《天人五衰》的書名而言，也是一種意象鮮明的文學、人生輪迴暗喻。

按照俄裔美國小說家納博可夫在《文學講稿》一書的主張，每本經典小說都是一樁神話故事，「所有的小說從某種意義而言，都是神話」。顯然，三島由紀夫這四部曲，無論從語言、風格、結構都是自身具足、壯闊非凡的表現人生五惑──貪嗔癡慢疑──的雄偉作品。

可倘若就真正的佛法旨趣論之，很可能三島由紀夫只著迷於世代輪迴、花開花落，如是空幻之美而循環不已的境界。他無疑深信即便自己這一輩子因「憂國」而死，但他的下一世還是會以菩薩的姿態重返人間。

某種程度來說，三島由紀夫是把自己視為地藏菩薩的乘願再來了。他的赴義而切腹，當然是效法「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智大勇，「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慈大悲。

唯一的問題只在，三島由紀夫忽略了佛陀的再三教誨：不可犯殺生之罪，自殺更是大罪。而三島由紀夫在對於「輪迴」這一文字美感的執迷之下，終究殺死了自己，也讓他的同伴因此死於非命。

雖然如此，做為《豐饒之海》終卷的《天人五衰》，的的確確是以文學的華麗文字透亮的體現出，即使你做到神仙了，在欲界天和色界天享受「天人長壽」的曼妙生活，終歸還是會墮落，不免淪於餓鬼、地獄、畜牲這下三道的苦難日子。

然則如果我們願意回到原始佛家的意含來觀察，所謂的「天人五衰」其實是世尊借鏡自早年的王宮生活經驗，是一種人生無常、必須斷捨離的暗喻。

在星雲法師1950年代出版的《釋迦牟尼佛傳》第12章中，就有這麼一段描寫悉達多太子臨出家前所看到的，宴會散去後凌亂不堪、宮女橫陳一地的百醜景象；有的臉上脂粉剝落，有的所戴瓔珞掉落一地，磨牙的磨牙，口中流涎的流涎，更有的鼾聲如雷，發出一陣陣撲鼻的汗臭味。

什麼是天人五衰？

照佛經的說法，一者衣服垢穢，二者頭上花萎，三者腋下汗流，四者身體臭穢，五者不樂本座。凡此，都是神仙天人面臨死亡的徵兆。

以此對照，釋迦牟尼佛所指的「天人五衰」，基本是借物取譬的說法。因為天人在天上的生活，其實和人間屬於剎帝利種的王公諸侯大臣了無殊異之處。如同他當年親聞親見一般，都會腐朽，都會敗壞，終歸必然沉淪而流轉惡道三塗。如此，又有什麼好留戀的？

所以在佛陀將近五十年的說法歲月中，我們當然會在佛經中讀到，他對貧困百姓宣講解脫之道，會用十方淨土的各種暗喻來指涉。可一旦接受波斯匿王、阿闍世王啟請而宣說佛法時，就屢屢講出「天人五衰」這起故事來；用意即在當面諷勸這群王公貴族、商賈富豪，切勿執迷於此生的福報，而忘了來世的苦難輪迴果報。

也是基於這個緣故，讓我們體會到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四部曲畢竟有所缺憾。而這一缺憾，日本這位當年的偉大作家，用他的切腹自殺還諸天地，他期待用自己的來世續完，但可能再也無法完成了。

缺筆之美，缺筆之憾。

●後記：

這篇文章是寫給李登輝和台聯等綠營人士看的。

論起李登輝這輩子，真可謂享盡富貴。可到頭來猶不知足的仍在處處以神為自居，時時擺出德川家康那種太上皇架勢，老是動不動就在干擾政治，擾亂台灣政局。這個臭老頭，渾然不知自己已盡展「天人五衰」的惡穢醜陋形態，殊屬可憎而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