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她的時候,本該是晴朗的天空佈滿了烏雲,在炎熱夏日的此時此刻這些灰色的雲算是帶來了一些好消息,雖然天空顯示著即將要降雨,但降雨前的悶熱著實讓人受不了,早上出門時穿的西裝外套如惡鬼般緊附在我因為過熱所以汗水始終無法停止的身體,我嫌惡的皺著眉走在炙熱的柏油路上邊期待著雨能趕快下下來沖去我身上所有的暑氣。
然後,非常理所當然的第一滴雨滴了下來。
隨即而來的是一場暴雨,讓人不禁覺得上天是否也為了這莫名其妙的天氣而感到憤怒,雨水像是刀劍一般的落在我身上,雖然全身早已濕透但我依舊緩慢走著,偶爾淋一場大雨也能算是另類的抒壓方式,我拐了個彎要走進巷子內的時候,我見到了一個女孩,沒錯,那是我與她的第一次見面,也僅此一次的相遇。
她孤伶伶的站在沒有人的道路上,身上的男性襯衫早已濕透,沒穿內衣的她就這樣完全的暴露在我面前,赤裸的雙足在我的眼前顯得有些悽慘,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她向我走了過來,體型十分嬌小的她頂著一頭凌亂的短髮,用著有些失焦的雙眼問:「你,想要我嗎?」
愣愣的看著這個隨意就說出驚人話語的女孩,我終於將眼神對焦在她身上,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非常的瘦,鑲在臉上的雙眼在她的臉上顯得有些太大,象牙白的皮膚透著淡淡的青色,看起來年齡似乎還未到二十歲,雙腳因為沾到了路上的各式各樣的不明物體顯得有些骯髒,她幾乎只剩下骨頭的右手緊緊的抓住我的西裝下擺,女孩近乎全裸的站在我面前,雖然身上還有一件襯衫但那對我來說卻成了若隱若現的誘惑,可奇怪的是我並沒有感到驚慌,只是覺得有些無奈,在那個當下我只是非常冷靜的思考著若是真要往那方面想的話,基本上我比較偏好豐滿一點的女孩,這孩子太過纖弱,就像單手就能折斷的脆弱軀體。
「妳真的懂這句話的意思嗎?」
「嗯,我懂唷。」語畢女孩便將那濕透的襯衫往上拉起,露出一絲不掛的胴體,原本該是細緻如絹的皮膚可這女孩身上卻遍布著傷痕,痕跡有深也有淺,乍看之下會誤以為她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情,但仔細看過之後就會了解那些傷痕是她自己造成的。
嗯,沒有任何的錯誤,那的確是她自己所造成的傷痕。
「走吧。」我對著她說,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冷靜自持的居家好男人,有人眼巴巴的送上門來我怎能對這樣的一個孩子說不呢?
她默默的跟在我的身後,我那件濕透的西裝外套套在她的身上顯得有些沉重,好似下一秒她就會因為過重的外套而跌倒在地上。
「你,不問我為什麼嗎?」大雨差點就要把她所說的話隱沒在雨水裡,那聲音太過無助,無助的令人感到可憐。
「問什麼?」雖然雨水將酷暑的熱氣給一併帶走,但我還是不太喜歡身上沒有任何一處乾的地方,這種觸感讓我感到十分的噁心。
女孩再度靜默了下來,我對於這時下著大雨的情景非常慶幸,因為雨聲帶走了所有惱人的沉默,雨成了此時此刻最合襯的背景音樂,落在地上的水滴聲和我與女孩的腳步聲形成了莫名的節奏,之後還變成了稱不上好聽但也不難聽的音樂,然道其實現在的我是在夢境裡頭?要不怎麼會出現如此荒謬的場景,我下意識的捏了自己的臉頰。
「不是夢唷。」女孩又再度出聲了,在她看見我做出這樣的行為後。
「嗯,不是夢。」根據臉頰上疼痛的程度,這的確不是夢。
「妳先去沖個澡如何?」打開屋門,悶熱的空氣瞬間朝自己而來,我有些不適應的眨了眨眼,走向自己還算整齊的房間裡在略微發霉的衣櫃裡胡亂拿了一件衣服走出來遞給她,「因為我不喜歡全身濕透的人。」
「那,你要跟我一起洗嗎?」那女孩還真的是毫無顧忌的就能說出這些令人臉紅的話語。
我頓了頓,順手拿下了眼鏡坐在木製的地板上,「不好意思,我並沒有那麼缺水。」
「嗯?」
「沒有缺水到要兩個人一起洗的地步。」我搖了搖頭對她說出了一個不算解釋的解釋,正當我要轉進我房裡時,她在我身後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個字。
「緣。」然後是關上門的聲響。
在房裡奮力脫下濕黏在我身上已經不能稱做衣服的那團濕布,我思考著那女孩最後說的那個字,換上乾淨的衣服甩了甩半乾的頭髮心情不禁愉悅了起來,走出房門的時候,浴室傳來陣陣水聲,那帶著如此煽情的聲響此時完全無法進入我的耳朵。
「哈。」面對自己竟然是這樣的反應,我自己在走進廚房內的時候瞬間感覺到有些尷尬,我是個男人,怎麼會對那種沖澡聲不感到怦然心動呢?然道真的是年紀大了的關係嗎?在現下這個時刻我也只能這樣想了。
難得自己開了火,但也不過只是一個鍋子加了水再加了三包泡麵外加兩顆蛋的男人料理,在我手上端的雖然是簡單的料理,也可能根本無法被叫作料理的食物,可畢竟我有試過味道,真的還不算難吃。
此後我就呆坐在椅子上,拼命的思考著為什麼最後會帶這個女孩進來?鍋裡的泡麵靜靜的冒著熱氣,看著緩緩上升的氣體,我突然想到這女孩給人的感覺不正像是空氣一般嗎?隨處存在但是卻沒有人能發現她的存在。
多麼可悲。
等她走出浴室的時候已經是半個小時後了,她依舊是一絲不掛,就這樣帶著微濕的身體站在我面前,身上的那些疤痕因為碰過了熱水而微微發紅。
「為什麼不穿上衣服?」
「沒必要。」她皺了皺眉頭,那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臉上出現類似表情的臉部動作,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像看見自己小孩剛學會走路的父親一樣歡心雀躍,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這個神情對她自己來說也很難得。
「緣?」我給了這個字一個問號試圖想要讓這個字成為一個問句。
「名字,是名字唷。」她如此說著。
「緣。」我忍不住叫出了這個字。
「嗯,緣唷。」緣沒有表情的重複我說的話。
「這算是個特別的名字吧。」我指著餐桌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什麼時候要開始呢?」全裸的緣毫無顧忌的坐了下來。
「妳為什麼不穿衣服?」我打算略過她那個問題,逕自的吃起麵來,在吃麵的同時我還特地端了一碗放了蛋包的泡麵放在她面前。
「沒有意義。」緣盯著面前的泡麵似乎有點疑惑,對於我重複的問題她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吃吧。」我看著她與外表完全不符合的豪邁吃法,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外頭撿了隻充滿戒心的小動物回來一般,覺得有些好笑卻又覺得悲哀,兩種情緒在身上同時出現讓我感到有些煩躁。
緣身上的傷痕始終讓我移不開視線,那些痕跡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勇氣才弄出來的呢?肚臍以上那類似十字架的割痕是為了什麼事情而贖罪嗎?雖然那十字架看起來有些失敗,但我想這也不能怪她因為那必定是忍著痛楚而留下的,更何況她不過只是個尚未成為女人的女孩。
「走吧。」她放下吃的一滴也不剩的泡麵,看著我說:「現在可以開始了唷,我很乾淨,也吃的很飽。」緣站起身來已經成長完整的恥毛就這樣暴露在我面前。
「嗯,好唷。」我跟著放下手上的碗,走過去牽起她的手,她的手終於有了些溫度,不再是刺骨的冰冷,我甚至要覺得她根本不是這個世界上的生物。
「我累了一整天,想睡了。」走進房間,沒有窗簾的窗戶外面依舊下著大雨,雖然有些討厭雨,但我不得不說我喜歡雨所帶來的氣味,那讓我安心猶如身在母體內的安寧感,「那妳陪我躺一下吧。」
「什麼也不做?」緣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我在此時覺得有些得意,我又看見了她另一個表情。
「嗯,什、麼、也、不、做、唷。」我躺上床,空出另一半的位置給她。
緣沒有說話,也沒有躺上床,只是慢慢的走到了窗戶前盯著外面,就像是外頭有什麼吸引人的事物值得她如此全神貫注。
看著她的背影,她的背上有些零散的痣,與她正面不同的是她的背連一點傷口都沒有,能稱作疤痕的也只有那些關於青春所留下來的痕跡。
「為什麼妳的背……?」我無法接著問下去。
「因為搆不到。」緣轉過頭來淡淡的說,彷彿那是多麼稀鬆平常的事情。
她緩緩的走到床邊,和我肩並肩的躺在一起,緣輕輕的哼起了不知名的曲子,雖然有些不成調,但我卻覺得舒服,感覺到今天的疲累都逐漸的散去,剩下的只有睡意,於是我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在夢裡我遇見了好久不見的前妻,那個與我在一起三年之後結婚僅有兩個月的妻子,我與她手牽著手在草原裡散步著,毫無目的就只是持續的踏在草地上,連對話也沒有的我們只是望著泛著紫的天空,然後,就在這麼一瞬間,是的,一瞬間,前妻的手就這樣放開我的手,我回頭看著她,她卻頭也不回的往回走去,啊,我想起來了,當初離婚的原因也是如此的荒唐,她拿著離婚協議書放在我桌前,面無表情的說,「我膩了。」便提著行李從我們的房子搬了出去,只剩下我一個人如幽魂般在房子內遊蕩著,連淚水都流不出來,因為早已忘記當初與前妻在一起與結婚的理由是什麼,那說不定連愛都稱不上,就只是無聊的羈絆罷了。
再度張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我感到臉頰有些濕意,結果我到最後還是哭了,懦弱的在一個人的房裡哭泣,我還愛著前妻,其實我還愛著她。
「你哭了嗎?」緣躺在我身旁,用著她那雙眼睛看著我。
「嗯,我哭了唷。」
「那我該叫你什麼呢?」緣忽然問出了令人驚愕的問題。
我看著她想了很久,最後想到了一個字母,「妳就叫我S好了。」
「S?」
「嗯。」
「是Single的意思嗎?」她坐起身來,看著我。
「真聰明。」我笑著摸摸她的頭,,像是稱讚自家的寵物一般。
「緣,這個名字真有意思。」輕輕觸碰著她的背,如對待珍貴物品一樣的小心。
「S,也很有意思呀。」緣沒有回頭,看著雖是黑暗但雨聲依舊不停的外頭。
至此之後,她便在這裡住了下來,緣從來不說自己切身相關的事情,多半是我在
說她靜靜的聽著,身無寸縷的她就好像真的成了這個孤獨房子中的一份子,上完班回來總是看見她躺在床上沉默的看著天空,然後帶著那張蒼白如紙的臉龐轉過身來盯著我,我看著緣身上那些猙獰的疤痕叫囂著他們的不平,就像是我自身便是那些疤痕似的。
換完輕便的衣服走向廚房,我便煮起了飯、炒起了菜,想來還是因為緣到了這裡才變得常下廚,連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如此,這也算是一種改變嗎?在過了幾年之後的現在,我算的上是有好轉了嗎?只是沒想到我的寂寞竟是要靠一個女孩來填補,覺得十分的可笑又覺得悲慘。
「S」緣坐在電視桌旁。
「嗯?」背對著她我淡淡的回應。
「沒什麼,就只是想叫叫看你會不會回應我而已。」
啊,緣也是個寂寞的人哪。
聽見她如此回答的我不禁這樣想著,所以我與她都是寂寞的人嗎?
正是因為寂寞才會相遇嗎?緣之後從來不曾再提起過那件事情,她似乎也看出來我對她在那一方面並沒有太大的興趣。
「妳很孤單嗎?」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出口。
「沒有唷,S,我一點也不孤單唷。」她走到我身後,緊緊的抱住了我。
不知道怎麼得,忽然覺得想哭。
淚水就這樣不經我控制的流了出來,分明前妻離開的時候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流的我,竟然抱著緣痛哭了起來。
難道當初在前妻身邊的時候我就感到孤單了嗎?是我自己不願承認這項事實,她如強風一般的難以捉模,我卻妄想能夠將她緊抱在懷裡,但到最後才發現她早已不在自己身邊,留下的不過是一個被她捲走所有內心只剩下空殼的孤獨男人罷了。
我永遠也忘記不了那時候我問過前妻的話,「吶,妳愛過我嗎?」但她卻只是笑笑的不回答,瀟灑的轉身離去。
「吶,緣,妳說她愛過我嗎?」我邊啜泣邊哽咽的問著被我抱在懷裡的全裸女孩。
「嗯,愛過唷,一定愛過唷。」緣摸著我的頭說著,「眼淚就是最真實的證據,雖然分開了,但眼淚還留在彼此的心上唷。」她輕輕的輕輕的說著,就好像深怕說重了的話我便會碎裂一般。
明明就是個男人的我竟然就這樣不爭氣的哭了起來,之後想起來還覺得有些羞恥,但我不得不承認那天在窗戶外頭的月亮很圓,連惱人的蚊子也安靜的不出聲,全世界都靜的像是沉入深深的睡眠,這世界彷彿就剩下我與緣兩個人一般。
我與她。
兩個人。
「睡吧。」她忽然站了起來。
我有些發愣,平底鍋上的蛋還在滋滋煎著,味道聞起來已經是有些焦掉了,甚至不能說是焦掉了,那根本不能稱作是食物,就像我和前妻那般,太過於深刻最後卻成了四不像。
「不先吃點東西再睡嗎?」我問。
「不吃唷,我想睡覺。」緣牽起我的手往臥室走去。
這時候我才想起來,緣在身邊的這段日子我總是睡的很好,前幾年失眠到我都覺得自己快要因為這件事情而死去,可最後還是掙扎的活了下來,分明一點也不想活著的,但還是會肚子餓還是會忍不住吃下那些東西,其實我一點也不想死吧,那不過是希望前妻回來的我能對她所做的最大反抗,既幼稚又愚蠢。
「可是我還不太想睡。」我轉起身去,拯救那顆已經面目全非的蛋,「飯還是得吃唷。」我摸摸緣那頭凌亂的短髮笑著回應。
我想我大概不會再為了前妻而流淚了吧,夠了真的已經夠了。
「人是鐵,飯是鋼哪。」說完這句話之後,我自己也覺得好笑,過了那麼久不正常飲食生活的我,竟然能脫口而出這句話。
「嗯,我等你。」緣走回餐桌,坐在椅子上。
毫無意義的一句話,卻讓人感到暖心,也許這樣的生活會一直這樣持續下去也不一定,雖然自己內心知道不可能永遠,但她可能會願意待個幾年,將整個型態已經非常微妙的煎蛋盛上盤子的時候,我自顧自的想著。
「今天月亮真早出來。」她難得的多說了一句話,所以我走去了陽台邊看了看天空,夜晚的空中低垂著一顆渾圓飽滿的月亮,低的好像就在我旁邊。
「是啊,真早。」我目不轉睛的盯著月亮,絲毫沒有查覺她來到我的身後。
「很美吧。」緣指著月亮。
「嗯,很美,真的很美。」
可她走了,在我逐漸習慣於這種生活的同時,緣突然消失了,消失在空氣中,當初內心所想的已經完全不可能實現,那些想法都成了無聊的笑話。
在我隔天起床的時候,她已經不在我左邊的位子,摸了摸床鋪的溫度,是令人感到寒心的冷,於是我起身在屋裡繞著,想著會不會就這樣突然又遇見她,但屋裡面依舊是一片寂靜,今天的天氣和緣相遇的時候一樣,外頭下著大雨和悶的可以殺死人的空氣,這間屋子才是最寂寞的那一個吧,我站在客廳時發現緣從來沒有在這間房子留下過任何痕跡,原本一直放在床頭櫃上她的男性襯衫也不見了,好似故意的一般,連她的氣息都沒有留下,屋內只有我一個人,始終只有我一個人。
緣呢?她是獨自一個人嗎?
還是緣這個女孩本身就不存在?她的出現只是我的妄想?
不,不會,她的觸感太過於真實,我想相信緣出現過在我的面前。
那年起夜晚成了最可怕的魔物,但我現在不再害怕。
就算那顆月亮多麼狡猾總是時而出現,時而隱沒但我卻記住了祂的光亮。
我學會了在一個人的夜空下入睡,就算旁邊沒有任何一個人。
我希望緣不會是獨自一個人,不知怎麼的我就是如此希冀著。
之後,過了好幾個月,冬天悄悄的從地平線另一邊露出了頭,夜晚漸漸的比白晝還漫長,從前的我必定是恐慌的無法自持,可現在的我已經學會和孤獨相處,所以我安穩的入睡,那是一天難得放假的上班族假日,門外的門鈴響了幾聲便停了下來,我躺在床上覺得有些慵懶,但還是忍不住走了出去,外面站了個嬌小的人影穿著郵局工作人員專用的綠色,頭上還戴著過大的鴨舌帽遮住了她的臉孔,看著她曬得有些黑的手遞給我了一封信,我蓋了證明我已收到的章那嬌小人影便騎著和她身材有些不符的機車離去,本想遞杯熱茶給她的,在這麼寒冷的冬天連出門都感到痛苦的我,有些佩服她,可這孩子也走的太快了吧,也許還有下一間的特急郵件在等著她,我看著那小小的背影不禁這麼想著。
走回屋內,我手上拿的是一封什麼也沒有寫的信封,空白的令人感到驚訝,那封潔白的信封裡頭只有一張照片,照片裡頭只有一片讓人覺得悲痛的黑暗,可那上面卻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出現了一顆明亮的圓形物體,是顆月亮,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忘記擁有那個形狀的物體,我想起了一個人,我也曾和她看著夜空上高掛的月亮,我曾擁著她痛哭,她用著她纖瘦的雙手帶著我看見了黑暗中的一絲光亮,而那照片背後只寫了個字。
「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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