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記得當年在台灣上大學時，我喜歡去圖書館做功課。因為寢室裡既小且熱，人多吵雜，還常有蚊蟲侵擾。而圖書館裡有寬大的桌子，明亮的燈光，還有電風扇。不時更有些漂亮的女生出現，將圖書館點綴得格外宜人。我有幾位室友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經常邀約一道去圖書館。

顧名思義，圖書館都會有些藏書可供閱讀。不過我們大學的圖書館是封閉式的 。想要借閱圖書需要搜尋索引卡，再填寫借書單，然後由工讀生幫忙取書，非常不方便。我僅嘗試數次，便覺意興闌珊。為圖省事，我最喜歡去到一樓的閱覽室，隨意翻閱玻璃書櫃裡的大英百科全書。那時，學校圖書館藏書不多，書本的流通率甚低。我對該圖書館的印象是乏善可呈。

然而，當我到美國伊利諾香檳大學讀研究所時，才體會到圖書館對學術研究的重要性。伊大擁有全美規模第三大的圖書館。藏書超過一千四百萬冊。除了豐富的英文書籍之外，在中文古籍與東亞研究領域的資料均享有世界級的地位。上課時。教授給作業，經常要求我們去圖書館查找資料。在浩瀚的書海中，偶而還能不期發現令人驚艷的知識寶藏。一旦食髓知味，我便喜歡駐足在圖書館裡流連忘返。

伊大的圖書館採用開放型式。憑著一張學生證便可入館四處瀏覽。在八十年代初，伊大的圖書館裡處處都有電腦終端機，供使用者搜尋資料。在當時，這可算是舉世最先進的圖書館科技應用。若是本處無法找到某些書籍，文章，或資料，圖書館還可免費代為向全美其他的圖書館借調，是為Interlibrary Loan。

伊大的圖書館的總館樓高十層。頂層第十樓的風光與其他樓層不同。除了架上滿滿的書之外，沿著牆邊，還有許多以鐵絲籠分隔的個人空間。每個隔間之內，有張小書桌及一盞檯燈。我以研究生的身分，也申請到一個可以上鎖的專屬空間。如此，在圖書館裡做研究非常方便。

校方給予學生充分的信任與尊重。平日進出圖書館，可以攜帶自己的書包與個人用品。館裡的書籍內藏有磁條，必須經由櫃台才能借出。若是有雅賊試圖將書偷偷藏於背包內帶走，經過出入口時，便會觸動檢測機，而使警鈴大響。

伊大的圖書館建立了圖書資源公平分享和人性化的管理。因為書架空間有限，圖書館內的藏書每本書僅保存一冊。若是想借閱的書已被借走，便可在電腦上預定等候通知。已借出的書一但被人預約，期滿後就不得再續借。

作為圖書館的常客與書痴，我還關注到一項令人期待的有趣活動：每年圖書館都會舉辦一次大規模的Book Sales。圖書館裡遭淘汰的舊書與所收到重覆的書籍會被整理出來，並以極低的價格拍賣。這是愛書人尋寶的最佳時機。

我與伊大圖書館的結緣要從當工讀生開始。在早期的留學生涯中，除了念理工科熱門系所的研究生能獲得系內提供的獎助學金之外，文科生能拿到助學金的機會微乎其微。初到美國，將好不容易籌措到的學費與生活費存入銀行。看著存摺裡的數額一天天地縮減，常覺得心焦與無奈。只好省吃節用，過著捉襟見肘的日子。同時開始尋思如何能獲得一些收入。根據美國移民法，外籍學生在校外打工是屬非法。但是外籍生可以在校內的單位裡，合法地打每周不超過二十小時的零工。我看到學校圖書館招收工讀生的廣告，便立即前去報名。

因圖書館的人手不足，我立即受雇開始工作。當時的時薪為每小時三點二五美元。這對於生活用度不無小補。伊大的圖書館借閱者眾多，書籍的流通頗為頻繁。我的工作就是將還回來的書依序放回到書架上。我迅速學習了編碼目錄與書架擺放的方式。這對我之後找資料做研究大有幫助。

某日下午，圖書館裡沒有多少人，非常安靜。我推著一整車的書搭乘電梯去八樓工作。不料才關上電梯門就發生故障。我被困在老舊的電梯中超過三小時。我在電梯內拍打牆壁，高聲大喊卻無人回應。按了電梯內所有的按鈕也都沒有反應。幸好電梯裡還有數盞小燈。只好就著燈光在電梯裡翻閱書籍，等待救援。我的領班遲遲不見我返回，過來察看，才發現電梯故障。她立即電請技師來解圍。幸好事件不是發生在周末。這次驚險的經驗讓我增加了許多安全意識。

由於我對圖書館的系統與運作流程日趨熟悉。一年之後，經由朋友推薦，我進入亞洲圖書館當工讀研究生，而後取得研究生獎學金(Graduate Assistantship)。我工作的主要任務是協助處理新增書籍的收發事宜(Acquisition)。每日我會去郵件收發室領取包裹，然後將書籍整理登錄後，呈給專業的負責人去做圖書編目。

因為工作之便，我得以對最新進的書籍先睹為快。記得當年轟動一時的「江南案」引起人們的關注。劉宜良所撰寫的《蔣經國傳》成為最熱門的新書。亞洲圖書館也訂購了一本。我有幸在書本尚未上架之前便能提前閱讀。此外，台灣戒嚴時期被查禁的大陸作家如魯迅、郁達夫、沈從文、錢鍾書、老舍、茅盾、瞿秋白、周作人、鄭振鐸、郭沫若等，他們的作品在此都能隨意瀏覽。

亞洲圖書館館長汪燮博士可算是我在圖書館的入門導師。汪館長是一名和藹可親的典雅儒者，完全不顯半點官場派頭。他總是謙虛地自稱為「汪先生」而不是「汪博士」或「汪館長」。在工作之餘，汪館長常邀我去到圖書館旁的一間咖啡茶水休息區。這是學校為教職員所提供的福利。一杯咖啡只要七毛錢，還可以無限續杯。在此處，常高朋滿座，卻都是陌生人。我們總是天南地北地瞎聊，好不愜意。

汪館長致力於擴充中文館藏、提升東亞研究資源。他在任內積極推動與中國、台灣等地的學術機構建立交換與贈書合作，豐富了圖書館的中文文獻。亞洲圖書館收藏了大量中文古籍，包括《四部叢刊》、《四庫全書》縮印本等重要典籍。更有「錢思亮紀念特藏」等專題館藏收錄台灣與中國近代學者的簽名著作與研究成果。

亞洲圖書館裡有一間寬大的閱覽室。在此可以閱讀各種中文雜誌，包括皇冠，講義，讀者文摘等。此外，還有令人趨之若鶩的世界日報。閱覽室常有老中在此聚會。我更注意到有位名叫約翰的美國白人也經常現身於此。約翰是一個高傲孤僻的窮博士，蓄著大鬍子，臉上掛著一副深度眼鏡。他特喜歡造訪亞洲圖書館。聽說他只靠領政府的救濟金過活，而不願找一份正式的工作。我想大概他相信書中自有黃金屋，且冀求能從滿室書香的圖書館裡，把亞洲知識轉化成智慧。

圖書館對於那些不珍惜圖書和不守紀律者會祭出懲戒。逾期未歸還所借的書就會被罰款。若是不慎搞丟或破壞借來的書，可能會被罰遠高於書本原價的錢。這並不是圖書館想賺錢，而是圖書館裡每本書的成本都比書的原價高出許多。一旦明白了圖書館新書入庫處理的流程，就不難理解。從審核需求、採購、收發、查找並核對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檔案與相關的編碼紀錄、編目、貼印標籤、加磁條、將書籍資料輸入伊大圖書館的檔案系統、到最終將書擺上書架等所有的流程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時間。真可謂手續龐雜，所費不貲。作家們嘔心瀝血才能使其著作出版問世。而圖書館員則對每一本書都付出了極大的愛心與耐心才能讓讀者享用這些資源。

在圖書館工作之際，烙印在我記憶深處的還有與多位名人與師長的緣聚，及他們的風采。其中包括有後來接掌亞洲圖書館的館長陳同麗女士，語言學系的鄭錦全教授，和亞洲研究所的張一峰教授等。我還清晰地記得，有一天，正在圖書館裡工作時，汪燮館長招我去參見一位從遠方來造訪的貴客，竟然是名震遐邇的高僧，聖嚴法師。大師身著袈裟，神清氣爽，悠然和善，親切地與我話家常。能與大師握手並聆聽其教誨真是無比殊勝。

在我求學的生涯中，何其有幸能與圖書館結緣。當年伊大圖書館為我敞開了探索知識的大門。任我坐擁書城，盡覽天下知識寶藏。現今是個知識爆炸的新紀元，各種媒體，影音資訊夾雜了最新的科技和人工智能的多樣呈現讓人目不暇給。然而，喜見伊大圖書館的功能也在不斷更新。除了電子書訊息，還有虛擬實境，與開放式學習空間，能鼓勵跨領域合作與社群互動。昔日伊大的校園書香與眾師友們惠我良多，我將永遠懷念。

刊登於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2025-12-07  &   2025-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