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對火車懷有特殊的好感。我就讀的小學坐落在鐵軌旁邊，天天都能看到火車，卻從未坐過。一首童謠唱著「火車快飛」，讓我對火車充滿了遐想，每天看著南來北往的列車，聽著車輪摩擦鐵軌所發出的隆隆聲，和響徹雲霄的汽笛鳴響，希望自己能快點長大，可以常坐火車，到各地去遊玩。

在我小學畢業的那一年，我們舉家搬到台南市北區靠近火車站的一個眷村。我們家是鐵軌旁的第一家，距離鐵道非常近，在夕陽西斜時，綿延狹長的軌道展開出一望無際的風景，特別壯麗。在炙熱的夏天裡，過往的火車帶來陣陣涼風，吹散了幾許酷熱。秋日的夜晚尤其是美，晴空萬里，星星與月亮分外亮麗。

 沿著鐵道邊有一條小徑，是我們騎自行車上、下學或外出辦事最主要的通道，人來人往，頗是忙碌。基於安全考量，年輕孩子們不被允許去到鐵軌旁邊玩耍，我則有幸被當成大人看待，可以自由出入行動。

眷村裡全天候充滿了喧囂嘈雜的聲音。白晝裡，除了人聲，孩子們的追逐嬉戲聲，還有小販推著腳踏車兜售包子、饅頭、冰棒、點心的叫賣聲。在夜間，滿是人們大嗓門聊天的聲音，以及呼喊小孩回家吃飯做功課的吆喝，外加電視的聲響，好不熱鬧。時至半夜三更，一班班的貨車與慢車悠閒有序地開過屋旁的鐵軌，不時，區間車的火車頭為了要調換車廂軌道而不停地進進退退。整個村落變成了一個不夜城。

早期的火車多是以燒煤炭為燃料，當列車經過時，車頭煙囪會噴出黑黑濃密的煤煙，每天有數不盡的班次，產生了嚴重的空氣汙染。平日，家家戶戶盡量把門窗緊閉，以期減少髒空氣的入侵。然而，室內仍舊是烏煙瘴氣，讓人呼吸不順，雖然時時勤拂拭，每天在窗台和茶几上都還是有清不完的煙塵，我們也在無形之中成了長期吸入煙塵的受害者。

剛遷入新居時，難免有適應上的問題，因為火車噪音會嚴重影響生活作息與睡眠，我度過無數個無眠的夜晚。

每個鐘點都有火車按時呼嘯而過，屆時，窗戶搖晃，家具與桌上的杯盤吱吱作響。經過的火車有平快車、特快車、慢車以及貨車，車速慢卻噪音大。後來更有觀光號、莒光號、自強號與復興號等快速火車，每當有火車經過時，電視的聲音和人們的交談聲就被掩蓋住了，因此，大家都習慣將電視的音量開到最大。

然而，我們對環境適應擁有極大的包容與可塑性，不久，規律的噪音竟變成有效的催眠曲，我們對於火車噪音的干擾變得麻痺，置若罔聞，且完全不在意。火車與鐵軌早已成為我們居家生活裡不可或缺的陪伴。

家在鐵軌邊的最大好處，就是離火車站很近，每回從外地乘車返家，列車到站後，無須出站，走下台南站的火車月台，沿著鐵軌走，約十分鐘便可到家。

不過，走在鐵軌上須時刻提高警覺，鐵路安全不可小覷。一段段火車鐵軌的相接處留有一些縫隙，是為了鋼鐵的熱脹冷縮而設計。有一回，一名婦女的高跟鞋鞋跟卡在軌道縫隙裡動彈不得，突然聽得平快列車司機鳴笛發出警告，情急之下，她脫去高跟鞋，任由風馳而來的快車將鞋壓扁，逃過一劫。

還有一次，有一輛私家轎車闖越我們家附近的平交道時突然拋錨，結果被特快車撞飛在鐵軌的外側，轎車司機當場殞命。那幾日，我經過事故現場，總覺得鐵軌邊充滿了陰森不安的氣氛。幾天後報紙報導警方在轎車後座發現了一個手提箱，裡面還裝了三百多萬元的新台幣現鈔，大家皆為往生者感到惋惜。

火車軌道上偶爾會發現一些野生動物的屍體，包括老鼠、小鳥、野兔、蛇，流浪貓狗、青蛙和蝙蝠，鐵軌成了牠們生命終結的地方，卻是老鷹與烏鴉覓食的天堂。

走在鐵軌上還流傳了一些傳說與迷信的禁忌，最教我難忘的莫過這個警告：走在鐵軌上時，一定要專心。若是感到有人拍自己的肩膀，可千萬別回頭，以免被鬼迷心竅。不過，我從未經歷，無法驗證。

時代的變化令人不勝唏噓。還記得當年騎著腳踏車，在鐵軌邊與剛出站的慢車比賽誰跑得快，也不曾忘記那時熱情的我，對著過往火車上不認識的司機與乘客大力揮手致意的情景。

最近，當我再次坐火車經過老家時，發現當年的眷村早已被拆遷，舊時的老火車也被淘汰，代之而起的是新型的高速列車。我帶著往日情懷去回憶，雖人事景物已全非，那一段生活在鐵軌邊的歲月，卻常在我的腦海中重現，走過從前，依然感到十分溫馨。

刊登於世界日報 上下古今版  2025-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