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裡偶爾遇到一些讓人不順心的人與事，我便會不自覺地想起服兵役時的一名老兵：周士官長。他是個有故事的人，我們曾共處一段艱辛的時光，他的言行與教誨對我的待人處世有著相當深刻的影響。

那一年，我服預官役，於幹部軍訓結束後下部隊，被分派到一個陸軍步兵的營部連當輔導長，進駐在馬祖南竿島。連長為我簡單介紹了各排班的任務及人員分布，他特別提及一個尚未謀面的老士官長，名叫周傳忠，連長稱他為老班長，又再三叮囑我：老班長個性強，脾氣大，千萬不可去冒犯他，因為他是我們連上的鎮連之寶。老班長從很年輕時就開始跟隨部隊南征北討，以軍為家，他與連隊的淵源無人能及，算是最資深的老兵。

我開始到各個據點去探訪，以便能迅速認識所有的弟兄。拜訪完士官兵之後，我前去拜望老班長，老班長聽說我的到訪，立即出來迎接。他身材瘦小，雞皮鶴髮，臉上滿是皺紋，卻紅光滿面，精神矍鑠，估計年紀應該超過半百。他挺直地站立著，向我行了一個正式的軍禮，隨後，他帶我參觀他的宿舍及周遭環境，他將住處收拾得整齊清潔、簡單有序。

他平日負責監督支援排汽車修理部門的小兵，還有伙房裡的炊事兵，此外，他還要負責營部彈藥庫的維安事宜，因任務繁瑣，所以他很少會在連上露面。我的眼角餘光發現在牆邊地上擺放了許多酒瓶，立即揣想老班長應是個嗜好杯中物的老兵，大概年事已高，窩居此處，苟且偷安，藉以養老。後來才知道這純是我的片面誤解。

老班長堪稱酒仙，他絕非是個無酒不歡、只追求酒精麻痺的酒徒，而是個懂得品酒的高人。他能頭頭是道地細說馬祖的米酒、老酒、天馬酒、高粱和大麴的淵源故事和酒香品味，他有著極佳的酒品，愛喝酒卻不誤事，從未醉倒過，也不屑藉酒裝瘋鬧事。

在外島的生活有些單調，但那險惡的環境也讓人心存顧忌。馬祖的風景十分秀麗，然而冬季酷寒，教人受凍難耐；長夏時節悶熱高溫，潮濕的空氣令人汗如雨滴，甚至連地下碉堡的牆壁都會滲出露珠兒；夏末秋季蛇類出沒頻繁，在野地步行時，還可能遇上眼鏡蛇與雨傘節等毒蛇，在碉堡內也偶爾會見到長達二、三十公分的大蜈蚣。

在此艱難的處境裡，許多小兵難免產生出苦悶抑鬱的心情，便愛藉酒消愁。老班長為人厚道，也非常好客，他身邊無子女，便把小兵們看做是自家小孩。

有一次，一名小兵在情感上受到挫折，甚至產生想自殘的念頭，老班長便將小兵找來予以安撫。他請伙房的弟兄幫忙殺雞備菜，陪小兵喝老酒，聆聽這小兵的鬱悶情緒，再善加開導。此後，老班長就變成了大夥的心靈輔導員，大家喜歡在寒冷的天氣裡，去到老班長的宿舍，喝著燙熱的老酒，覺得特別溫馨，忘卻一切感情的糾葛，重新拾回那赤誠的好漢情操。老班長是連隊弟兄的精神支柱、情緒導師。

與老班長熟識之後，便發現他有豐富的內涵，猶如一罈好酒，值得細品。他的外表總是呈現著樂觀與愉悅，不過，他也有默然感傷的一面。原來，他孤身一人隨軍漂泊，卻是有家歸不得，他的爹娘妻兒都在海的另一端，幾十年來生死未卜。然而，他把這種落寞轉化成關照他人的動力。

老班長平日關心小兵，也常照顧我們這群預官。我們雖然頂著少尉的官銜，高於他的上士階級，但他的人生經驗與見識卻遠在我們之上，他偶然給出的建議與忠告皆有助益。

與我同時下部隊的幾名預官，無緣無故被營部長官盯上了。營長與副營長視我們這一群大學畢業的預官為軍中過客，沒有絲毫的尊重，還屢屢刁難整肅，給我們穿小鞋，讓預官們在小兵面前丟失尊嚴。大家雖十分反感，卻也只得忍氣吞聲，但各個人的心裡都在糾結，感到人人自危，不知如何是好，盼望能有高人指點迷津。

老班長看出我們預官的無奈，便邀大夥一道吃飯小聚。他酒後吐真言，原來，他也討厭這幾位長官濫用權威，他更嫉惡如仇，看不順眼某些當官的人在暗地裡的所作所為。他順口將這一類可惡的傢伙定名為「那些人」，他自比是「紅樓夢」裡的人物「焦大」，他能如數家珍地道出某些軍官的惡行惡狀：偷雞摸狗，貪贓枉法，欺壓下屬。

老班長善於開導人。他說官高一階便能壓死人，我們不幸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他指出我們與「那些人」絕非同類，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需與他們一般見識；若要因應「那些人」的挑釁，最好的方式是低調處理，使其知難而退。一切都可能只是一個過程，很快便會過去，「那些人」是我們生活中的考驗，是人生進步的障礙，我們必須要建立強大的心理素質，學習跨越。

他又說他的處境與我們不同，因為他是職業軍人，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而今，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只有命一條，他估量那些窩囊廢軍官才不敢拿自家的性命和未來的前途與他對賭，他堅守自己的原則底線，不輕易妥協。

老班長平日對人態度和藹友善，總是盡量寬容，得饒人處且饒人，但是他對宵小之徒則是深惡痛絕。那時在外島，一切主要的補給都仰賴台灣的運補，老班長因此決定要盡量自給自足，他圍起籬笆，自己種菜，養雞，養豬，養狗，利用伙房的廚餘和附近的野菜，把禽畜養得又肥又壯。

有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一陣狗叫聲驚動了老班長，原來是一名來自別連他所不認識的小兵偷走了一隻母雞。這是一個月以來發生的第二次竊盜事件，老班長非常憤怒。

他將手槍子彈上膛擺在枕，又在籬笆上牽引了繩線，綁上手榴彈。這事件驚動了營部，頑固的老班長拒絕營長要求撤除武裝的命令，副營長揚言要法辦老班長，指控他抗命且私藏彈藥庫的武器，但營長投鼠忌器怕惹事，只想息事寧人，關照各連的連長約束好自家小兵，以免造成可怕的後果。之後，這事平安落幕，證實「那些人」畏懼老班長的震懾力。

之後，我們連隊經歷了一場嚴格的師部高級裝備檢查考驗，項目包括武器、彈藥、車輛、裝備及人員訓練，一時之間，工作變得瘋狂忙碌。老班長主動請纓，為負責裝備檢查的事宜操盤，同時，他為疲累不堪的炊事兵和支援排的汽車技工兵向連長求情，免除出操及其他勤務，他甚至立下軍令狀，若是沒通過檢查，甘願連帶受罰。

結果，老班長用其豐富的經驗與睿智，帶領大家順利通過考驗。他以平淡的心情看待成功，完全不居功也不期待長官的嘉勉和獎勵，他實在是連上弟兄們心目中的無名英雄。我問他是怎樣才能將這艱難的任務完成得如此順利和亮麗？他說：「帶兵先要帶心，只要你是誠心誠意的，你所帶的人一定會感受得到，這樣大家便會齊心齊力努力完成任務。」

臨退伍之前，我去拜望老班長，他提醒我要時常努力跨越阻擋我們前行的圍欄，不輕言放棄，千萬不要被「那些人」給絆住了；在自己跨越障礙的同時，行有餘力，也要盡量幫助他人跨越。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我們日常生活裡免不了要與他人打交道，學習如何知所進退且應對有節，是人生最大的功課，我經常會想到老班長給我的忠告。一晃眼快要半個世紀，不知老班長是否還安然健在。他曾經安慰我、鼓勵我，幫助我成長，使我在後來的工作生涯裡，懂得如何與他人應對無礙，是令我深刻感念的是一位良師益友。

刊登於世界日報 上下古今版  2025-06-20 及 2025-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