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故事講述一個「小使女」的心事。她的名字只在聖經縫隙中出現過一次，但相信她這個人，也會如本故事中所記載的那樣，被天父存記在心上。

昏暗的燈光下，我縫補著一件舊外套，是弟弟的。

油燈的煙，燻得我的眼睛好像被許多小針刺著，一邊流淚，一邊縫完了衣服。很想到弟弟住處門口看他一眼，可是他和一位馬夫共用一個房間。所以只得收好弟弟的衣服，熄燈睡了。

本傑明是我唯一的弟弟，也是唯一的親人。

「我們在天上的父，我......我願尊你的名為聖。賜給我生活的力量、智慧和勇氣，奉你兒子耶穌的名，阿們。」拖著疲憊的身體跪在床邊，迅速小聲祈禱後，在另外兩個姊妹的輕微呼吸聲中，我悄悄爬上了床。

如果思念是一根風箏線，我就是一隻在暴風雨中斷了線的風箏。

還記得彼得弟兄託人從耶路撒冷傳話給我的日子，說他們回天家了。從那日以後，好幾個晚上我都夢見阿爸和阿媽衝我笑，醒來環顧房間找他們，直到想起：他們早已不在了。

開始嗜睡，因為喜歡做夢，夢裡還存有阿爸和阿媽帶著溫度的殘影。

父母的面容，最近開始漸漸地淡了。

我積極地幫廚、洗衣服、做其他院子裡的雜活兒。因我發現只有忙碌做事的時候，心中的空洞和沉重才輕省些。也許是因為許久沒有哭，也沒有說什麼關於我父母的事情了，有一日姨媽米麗安單獨和我在一起洗衣服閒聊時，突然話鋒一轉：

「主以前說過，凡是遵從天父旨意的人，都是祂的母親、兄弟和姊妹。這麼說來，我今後也是你母親了！」說完，她用半濕的手臂摟住了我。

我在她懷裡嚎啕大哭了很久，鼻涕和眼淚浸濕了她的衣服。姨媽仍然緊緊地抱著我，輕輕地搖晃著，彷彿搖晃著剛出生的嬰孩。

其實，姨父和姨媽的日子也不好過。斯蒂芬弟兄被眾人推到城外用石頭打死後，耶路撒冷的家庭聚會處都被大祭司派來的士兵查封了。除了使徒以外，主的門徒都分散到猶太和撒瑪利亞各處。我父母被一個叫掃羅的人抓走了，而我和年幼的弟弟倖免於難。姨父見耶路撒冷逼迫的風聲正緊，也便沒有進城做買賣。家中碗裡的細麵餅也漸漸全換成了粗糧餅。

The Stoning of Saint Stephen，Rembrandt

「惟願公平如大水滾滾，使公義如江河滔滔......」

醒來時，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我腦子裡。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也許是聖靈的聲音，但我必須先問問米麗安姨媽，看她怎麼說。

「姐姐。」是本傑明在門口叫我。

「我在這裡。」我趕忙披上外套出去見他，然後拉著他的手一起往院子的角落走去。天色灰暗，太陽還沒有升起。找到一處地方，我就把懷裡的破布拿出來，鋪在地上。弟弟一雙小小的膝蓋落在破布一邊，我的一雙膝蓋平行落在另一邊，一同朝向耶路撒冷的方向。

「姐姐，你昨天睡前禱告了嗎？」雖然沒什麼光線，但還是看到弟弟有點黑眼圈。

「有的......簡短的禱告。」我回答說。

「主說，祭司不可以不禱告。不禱告，對於祭司來說，是犯罪。」七歲的弟弟聲音雖然稚嫩，卻十分懇切。「姐姐，你的禱告越來越短了。你還好嗎？」

「嗯......」我咬了咬下唇，「我們開始禱告吧，不然天就亮了。」

我還是照常迅速背誦了主禱文，然後祈求姨父生意順利，我們全家人身體健康、靈魂興盛。弟弟則提說每位使徒的名字，願他們都被天父藏起來；還求主使那些被大祭司關起來的人能早日得釋放，主的教會平安興盛；求教會的敵人掃羅能悔改信主，罪得赦免......

一次本傑明坐在家庭聚會中聽門徒們相互鼓勵。有人親眼目睹，那個抓捕使徒約翰哥哥雅各的士兵，被雅各的見證打動，當場宣告自己成為基督徒，並且和雅各一同被斬首。從那天起，我弟弟就天天為掃羅禱告。他還說，雅各能在去刑場的途中原諒那個送他去砍頭的士兵，我們也要向他學習，原諒害死父母的掃羅。

我們禱告完了，弟弟又抬頭對我說：

「姐姐，我感覺主讓我告訴你，不要單為自己的事情禱告。」

我笑了笑，心說，小傢伙。

本傑明會把小魚苗放在我的洗臉盆裡，也會捉弄棚裡的牲口，比如把青蛙藏在餵牛的稻草裡。從任何一方面看來，他都是個活潑的孩子。但他也顯出比一般孩子的成熟。比如對於父母離世的事情，我似乎沒有怎麼安慰他，反而是他有一天來安慰我說：

「姐姐，我們的阿爸阿媽去天家了。」

「我知道，使徒彼得托人傳信給姨父姨媽，他們也告訴了我。你是聽誰說的？」

「我在夢裡看見了。阿爸和阿媽說他們去得生命的冠冕了。還說我們的時間沒有到，但他們的時候到了。他們還說，有一天我們也會回天家的。」

我愣了一下，低頭看著他，然後蹲下身子對他說：「你沒有難過嗎？」

「他們都好好的，為什麼難過？」弟弟先是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又想了想說，「也許我想念他們的時候會難過的。那時候，請姐姐來安慰我好嗎？」

「嗯，那你希望我怎麼安慰你呢？」我笑了。

「你給我講耶穌和使徒的故事吧，講著講著，也許我就忘記難過了。」弟弟說完，自己跑去玩耍了。

The Conversion of Paul,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弟弟的早熟，一方面讓我得安慰，另一方面又讓我憂愁。我怕他的虔誠和靈敏是因為得到天父的偏愛，以至於提前把他從我身邊拿走。一個早熟的弟弟會讓我省心，但他的靈性已經遠超於我......他讓我想起了斯蒂芬，那個天父偏愛的弟兄，也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我怕上帝會把我最愛的人，一個個地從我身邊拿走，只剩下我孤單一人。不僅僅因為......我不是祂最虔誠的孩子......也是因為我正在懷疑祂。

懷疑就像一劑慢性毒藥。它慢慢地擴散到我生命的每一個部分，直到我開始抱恙。它侵蝕了我的禱告，原本汩汩不停的親密禱告，變成現在例行公事的三言兩語。它侵蝕我和聖徒的相交，原本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候聚會，變成現在寧可做廚房裡忙碌的人，也不願意在有人的地方多停留一刻。有一次米麗安姨媽說我的時候，我毫不客氣地懟回去：「是的，我就是為許多事操心忙碌，心甘情願捨棄那上好的福分，你能把我怎麼樣？」

上帝的沉默，讓我感到窒息。

祂沒有責備我，也沒有鼓勵我。

祂在等什麼？

自從寄居猶大以後，我們又聽到了許多振奮的消息，比如使徒彼得藉著耶穌的名使瘸子行走；一個叫多加的姊妹患病死後，彼得奉耶穌的名使她復活......父母在世的時候，經常帶著我們參加使徒彼得的禱告聚會，我們也十分熟悉使徒的教導。

然而頭腦裡的「知道」和心裡的「相信」完全不一樣。我曾經完全相信，天父是聽禱告的，無論我們向祂求什麼，祂都會給我們。耶穌不是至少兩次說過，我們奉祂的名，無論求什麼，祂都必定成就嗎？當初彼得和眾使徒被大祭司關在監牢裡，我們不停地禱告，天父的使者夜間把使徒們釋放出來，以至於他們白天繼續在聖殿裡傳講神的道。那時候我的信心倍增，為肢體們的祈禱也更加殷勤。

「天父，我那時候為斯蒂芬禱告，他卻沒能逃脫公會的手。後來我勤勉地禱告，但我父母被掃羅和宗教領袖囚禁，也再沒有出來。您的使者都去哪裡了？」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上帝的沉默。

「天父，我多次禁食祈求，但是最終希律王仍然用刀殺了使徒約翰的哥哥雅各，您有什麼和我說的嗎？」

本以為自己有資格質問上帝，可祂根本不理會。

「天父，如果我非常努力地禱告，但是您沒有聽，或者我求的根本不是主的旨意（我一介凡人，如何能知道神的旨意？），我為什麼還要那麼賣力地祈禱呢？您的旨意無人能攔阻，您可以隨著自己的意思行吧！ 我管不著，也管不了！」

我乾脆和天父說「再見」了。

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認真禁食禱告過。

而且最近除酵節，希律王已經把使徒彼得也收監了，預備逾越節後當眾行刑。姨父，米麗安姨媽和教會的長老同工們都迫切地為彼得祈禱，而我則繼續在廚房裡忙活。

沒有信心的時候，是禱告不出什麼來的。

還不如在廚房裡做事。

Saints Peter and John Healing the Lame Man，Nicolas Poussin

「姐姐。」又是本傑明稚嫩的聲音。

我用手抹了抹圍裙，回頭皺眉看他，有點不耐煩地說：「你不是在禱告會嗎？去禱告吧！沒事別往廚房裡跑。」

「哦......可是我有話和你說。」

「說吧，說完趕緊回去......你沒看到我正忙著給大家做飯嗎？」我能聽到自己的語氣有點不善。

「姐姐，你愛耶穌嗎？」這話從弟弟的口中說出來，顯得格外幼稚。

「我當然愛主了。」

「你覺得自己愛耶穌，比天父愛得更多嗎？」

我更加沒好氣地說：「明知故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沒有......主讓我問你的......我走了！」本傑明說完一溜煙消失了。

哼，小傢伙。

「不要輕看，這小子裡的一個。他們的使者，經常見天父的面。」心裡突然流出一個熟悉溫柔的聲音。

「主啊，是你嗎？我知道，你愛得更多，你也比我會愛。可是我還是很失望......主耶穌你拿走了，斯蒂芬弟兄你拿走了，我父母你拿走了，約翰的哥哥使徒雅各你也拿走了......現在你還想拿走親愛的使徒彼得......而我只求你留下我弟弟本傑明。」我一邊繼續手中的工作，一邊心裡默默地祈禱。

「一粒麥子，若不落在地裡死了，就無法結出許多的籽粒。」又是那個溫柔的聲音，「現在放下工作，去外院祈禱一刻鐘。」

心裡頓時有點犯難：今晚祈禱會的客人不少，大家都躲在裡屋怕驚動外人，僅自己一個人在忙廚房裡的事情，現在叫我放下手中的工作去外院祈禱一刻鐘？

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圍裙脫下來，跑向了外院。

到了外院，忽然發現自己忘了帶上那塊破布。平日我們禱告都是習慣雙膝跪在地上，所以我正猶豫，就這樣跪下來，還是回去拿破布墊子......

「咚咚咚！」有人敲外院的門。

我兩步走到門口，要從門縫看屋子外面是誰。可惜天已經黑透了，根本看不到什麼。

有人在嗎？請問馬可或他母親米麗安在家嗎？門外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使徒彼得的聲音？！

「啊！」我小聲尖叫出來，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狂喜得撒腿往裡屋狂奔！一開門，顧不得滿滿一屋子的人正跪著低頭認真祈禱，就大聲說：

「彼得正站在門外！」

有人繼續低頭禱告，也有幾個人抬起頭看著我，不屑地說：「羅達，你瘋了嗎？使徒彼得現在被關在希律的監獄裡，有至少四個士兵輪值看守著......」

「真是他！我聽得一清二楚！」我剛剛只顧著歡喜，都忘記了這是個多麼不可能發生的奇蹟。

一位長老說：「你聽到的聲音，必定是他的天使。守護天使與被守護之人的聲音和相貌往往非常相似。」

「無論怎樣，有個男人正在外院敲門。我不敢黑夜中獨自給男人開門，你們有誰陪我去好嗎？」

於是，有兩個弟兄站起來跟我到外院去。

我們走到外院時，彼得還在「咚咚」地敲門。直到我把門一推開，兩位弟兄看到彼得，就高興得差點驚叫起他的名字。可是彼得擺擺手，要他們別鬧出聲音，又簡短地講述了主如何差派一位天使為他打開了監獄的門。

兩位弟兄舉手示意，想請彼得進屋細聊。但是彼得急切地壓低聲音說：

「你們把這事告訴主的弟弟，眾人敬稱為『義人雅各』的那一位，和其他眾弟兄。我不方便逗留，平安！」囑咐完了，彼得就出了外院的門，消失在黑暗中，往別處寄宿去了。

於是兩位弟兄又回到裡屋的禱告會中，把剛剛發生的事和大家細細說了一遍，屋子裡傳來了一片「哈利路亞」的讚美之聲。聖徒們歡樂的笑聲，照亮了黑寂的夜空，羨慕得天空中的點點繁星眼睛一眨一眨的。

The Liberation of St Peter，Sebastiano Ricci

那天晚上，我沒有再回廚房，而是和大家一齊禱告到深夜，遠遠超過了一刻鐘！那一晚，沒有人想吃什麼，因為「彼得從監獄出來」這個大好消息就夠我們消化整整一個晚上了。

「姐姐，你的臉在發光。」禱告會結束後，我還坐在地上與其他姊妹攀談，本傑明突然跑過來，用他的小手捧著我的臉，「太好了，姐姐的心燈又亮起來了。」

「是嗎？」我看著他，一時語塞。

「感謝天父，祂終於治好你了！你知不知道，我好幾天半夜被天父叫醒，就是為了求你受傷的心能得醫治呢......」我可愛的弟弟打了個小哈欠，轉身回屋了。

我的嘴一下子合不上了，原來這些天，弟弟的黑眼圈是因為我......

恍然明瞭，原來禱告的真實目的，不是為了利用上帝抓住一切，而是為了把一切都交託給祂。祂是唯一永遠誠信真實的。我們能放心地把掛念的一切都交託給祂，不單因祂比我們更有智慧，也因祂默默地愛我們比我們愛自己更多。

「雖不知天父意旨，只要一息尚存，就必須不斷祈禱。不是為了抓住，而是為了交託。」我默默地對自己說，「交託，交託......」

據可靠消息稱，第二天一早希律的兵丁們大大騷亂，沒有人看到彼得往哪裡去了。希律審問了每一個看守的人，審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就吩咐人把四個守衛兵都殺了。主的教會卻繼續在聖靈的安慰下，不斷增長！

後來聽打水的婦女們交頭接耳地傳言說，希律王在某一次演講時，眾人驚歎於他的口才，可希律沒有歸榮耀給神，就立刻被主差派的一隻蟲子咬死了。

「惟願公平如大水滾滾，使公義如江河滔滔......」終於又想起了這句話。雖不該幸災樂禍，但我認為殘害教會的希律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報應不爽。而害死我雙親的掃羅，聽說後來真的悔改了。我一開始還無法相信，直到掃羅和巴拿巴弟兄一同親自登門，從米麗安姨媽家帶走馬可一同參與佈道。看來，主又使用了弟弟的禱告。

又過了幾個月，姨媽告訴我，精通先知書的一位猶太拉比，在先知阿莫斯的書卷中，找到了我在夢裡聽到的那句話。拉比還問，沒有學過經書的她，是怎麼知道的？

我默然頷首微笑，原來是聖靈，從公義的父那裡聽說的。

註解：

*為了方便不熟悉聖經的人閱讀，也為了將聖經中的名字和生活中遇到的名字更好地聯繫起來，本文中的人名採用現代漢語通用譯法。

1.本傑明：Benjamin，源自希伯來語，舊約和合本譯為便雅憫。

2.斯蒂芬：Stephen，源自希臘語，又譯為史蒂芬、斯德望，新約和合本譯為司提反。

3.米麗安：Miriam，舊約和合本譯為米利暗，新約和合本譯為馬利亞。是猶太裔女子中最常見的名字之一，就像有許多叫約翰、雅各的男性。

4.羅達：Rhoda，新約和合本譯為羅大。

5.阿莫斯：Amos，舊約和合本譯為阿摩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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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諾言

80後的小尾巴。本科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經濟系，碩士南加利福尼亞大學公共健康專業。曾出版英文靈修書一冊《Silent Voices》（亞馬遜有售）。立志成為以文字和圖畫為材的時代文化建築師。喜歡大自然，興起時寫詩寫歌。最大的夢想是：只為一個拿撒勒的猶太人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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