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假的好處，是可以把「以為自己讀過但一點印象也沒有」的書，重新拿出來溫故知新。這種感覺很像街頭撞見很久沒聯絡的故友：有點熟又不熟，似乎記得他的一鱗半爪，但要談更深一點，關於他的記憶線索，卻往往人、事、時、地都會錯置，配不起來。

這二天重看的《詩經詮釋》(屈萬里先生全集)就是這般。書是大學時就入手的風漬貨，卻始終沒能好好地從頭到尾細讀一遍。

但這次的感覺不同！覺得孔老夫子在《論語》裡說的真有道理：「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讀詩經，可以聯想，可以感嘆，可以欣賞它的彬彬文采，也可以擊節它質樸飛揚的熱情；可以獨觀，可以唱和，可以用來尋找知音；可以應用在國家大事，更能在個人事務上引起共鳴，興起「吾道不孤」，排遣「好頭顱，誰當斫之」的寂寞。

所以，小子們，趕緊拿起書本來啊。

一般人讀《詩》，大概都會先看十五《國風》的部分──因為篇幅較短，較易理解，很多膾炙人口的閨怨情歌也都在這個部分。我一向喜歡走人跡罕至的那條「未行之路」(The Road Not Taken)，所以這次我先略過不看《國風》。

此外，《大雅》與《頌》，大半詞語冠冕堂皇，態度端凝厚重，場合嚴肅單調，我通常只在要幫人寫春聯壽序，需要連綴些吉祥廢話的時候才會想到回來溫習這二個部分。

而這次重讀《小雅》，感覺非常過癮──很多篇章，竟然很能讓21世紀的社畜共鳴。

像《皇皇者華》寫兢兢業業，鞠躬盡瘁，「得人錢財，與人消災」的士人們的辛苦：「載馳載驅，周爰咨諏。」《采薇》也說得好：「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載飢載渴。」忙了一整年，該是回家的時候了吧？忍飢耐勞，連自己的家室都顧不上了，到哪裡去找這種好員工啊？

但人都是父母生養的血肉凡軀，不是麼？《四牡》裡面說「豈不懷歸」，說「我心傷悲……不遑啟處，不遑將父……不遑將母」，忙到連父母都沒時間照顧──我們哪有不想家顧家的呢？之所以不敢休息，是因為「王事靡盬」，是因為更大的「大我」目標尚未達成呀。

而高高在上的領導著肉食者們，看起來威儀赫赫，動見觀瞻──「赫赫師尹，民具爾瞻」；但「國既卒斬，何用不監？」國家已經「薦瘥喪亂」，大秩序已經不成樣子了，大人，你難道看不見嗎？而你們這些位高祿重的傢伙，「弗躬弗親，庶民弗信。弗問弗仕，勿罔君子」──根本不把基層的聲音當一回事呵。(以上詩句均出自《節南山》)

偏偏你們又是些愚蠢到聽都聽不進去，勸也勸不懂的貨色！《小旻》說：「謀之其臧；則具是違。謀之不臧，則具是依。我視謀猶，伊于胡厎。」好的規畫你視而不見，壞的建議你倒言聽計從；這樣下去，該如何是好？

還有，人才在你們眼中，只是麾之即來的可消耗品罷了！《谷風》：「將恐將懼，寘予于懷。將安將樂，棄予如遺。忘我大德，思我小怨。」緊急的時候把我當寶，推我出去解決問題；一旦安樂穩定下來，就把我丟到一旁，還斤斤計較我甚麼小地方做得不好！

而扯後腿的小人又是這麼多！《巧言》說：「蛇蛇碩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顏之厚矣。」臉皮厚的，專門侍候上面，向上管理的搖尾系統「舐痔者」，真多啊！

組織裏這種專門覷人風色，只想收穫，不做苦工的人越來越多，令人慨歎！《北山》裡用連續六段對比，將勞逸不均的不公平現象諷刺地淋漓盡致：

(逸)或燕燕居息 vs (勞)或盡瘁事國。
(逸)或息偃在床 vs (勞)或不已于行。
(逸)或不知叫號 vs (勞)或慘慘劬勞。
(逸)或棲遲偃仰 vs (勞)或王事鞅掌。
(逸)或湛樂飲酒 vs (勞)或慘慘畏咎。
(逸)或出入風議 vs (勞)或靡事不為。

那麼，面臨如此巨大壓迫的社畜，能怎麼辦呢？可能《節南山》裡的這一句形容地最為貼切：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

我看看四周，下一步要走到哪裡去呢？天地之大，四面八方，就算駕著良馬駟車，還能走到哪裡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