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冰雪還沒融化的清晨，兒子陪著我從紐澤西州的Glen
Rock 他家坐火車進城，到紐約市曼哈頓去赴廖港民大使的約會。

到了麥迪遜花園廣場約定的地點後，兒子發現來接我的朋友還沒到，就和我一起站在寒風中的街邊等待，他一會兒從黑莓手機查看電子郵件，快速回覆了幾通留話，又不停查看手錶，滿臉上都是焦急；我讓他去上班，他卻不肯把我一人留在那兒，後來朋友終於來了，兒子才安心地跳上計程車趕去上班。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1980年剛到紐約的情景，那時候害怕四歲兒子會走失的是我，我也就彷彿是兒子現在的年紀，擔任外勤記者的工作很忙，沒有多少時間可以陪兒子玩，但一有機會，總會帶兒子到曼哈頓的自然科學博物館，像許多作父親的一樣，希望兒子從小就對知識充滿了興趣，長大後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他小的時候，常常獨自玩著就陷入了沉思，我曾好奇地想知道他那小腦袋裡想些什麼；他從小就很懂事，很聰明，會帶著弟弟玩，到了晚上九點，就自己進臥室睡覺了，早上醒來時，滿臉笑容就像窗外的陽光。

我被調職到休士頓後，由於工作的緣故，經常離家在外，很少有機會跟兒子相處，後來又被調回台北總社，更是沒能陪同他成長，不曉得他是怎麼從小學生變成了中學生，每一次見到他，都會驚訝地發現他又長高了。

有一年我利用假期從台北回休士頓探望家人，抵達時才發現開車到機場接我的竟是剛拿到駕駛執照的兒子，他看到我時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猶豫了一下，緊張地伸出了雙臂，像其他在美國社會裡長大的孩子一樣，想以擁抱表達對父親的歡迎，沒能理解華裔父母對孩子的那份矜持，我也沒從意外中回過神來，等到發現自己竟然毫無意識地撥開了他的手，他那青少年稚臉上堆滿了驚諤神色時，已來不及了。從那時起，他總是刻意地跟我保持一點距離，很多話都不再告訴我了。

我曾經用我父親告訴我的話跟兒子說，人不該惹麻煩， 但萬一遇上了麻煩就必須勇敢面對，其實他從小到大幾乎沒惹過什麼麻煩，除了讀書，他也參加辯論、樂隊等社團活動，對自己很有自信，可是到了西北大學時，他才發現新環境帶給他的震撼，一度迷失了自己。我還記得1990年初的一個冬天的下午，我在華府接獲學校打電話告訴我，兒子住進了醫院，我連夜飛到芝加哥去看他，陪他從醫院回到宿舍，在那斗室中，我們靜靜地相對，當早晨的陽光透過窗子照了進來時，我們突然覺得竟是那麼接近，那麼彼此需要。

去芝加哥上大學是兒子長那麼大第一次離家，那天走在那陌生的校園裡，他雖裝著小大人的樣子，仍難掩藏從此要獨立生活的恐懼，後來遇到了同是從德州去的同學，他的臉上才恢復了笑容，跟他們一起走了，那一刻，我覺得兒子就像年輕時的我，想要單飛了，可是仍像羽翅還沒豐滿的小鳥那樣，怕自己飛不起來，飛不遠，飛不高。

其後他去唸芝加哥大學法學院，我因工作的緣故，只能藉電話交談了解他的近況，不過他的大部分情況還都是他媽媽告訴我的。像唸大學時一樣，他只讀了三年就從法學院畢業了，我們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時，看到他笑容滿面地走上講台領取學位證書，心裡非常快樂，好像自己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兒子畢業後並沒有急著找工作賺錢，他追隨一位聯邦法官去汲取經驗，我們沒有攔阻他，仍然以往一樣尊重他的志向和選擇，他也很爭氣，只靠一點微薄的收入過日子，這樣又過了約兩年，他才進入了紐約的一家律師事務所做事，負責處理企業合併業務，他很拚，表現優異，讓我們很高興，但不眠不休地工作，卻又令我們很心痛。

突然有一天，他打電話來說要結婚了，婚禮安排在一個國家公園裡的Bed
& Breakfast 民宿，我們訂了機票飛到紐約州首府阿伯尼，再駕車三小時才抵達那家民宿，新娘
Joan 和她母親已到了，我們在附近一家餐館吃了晚餐，等到夜裡10時左右才看到兒子與他的好友匆匆從紐約市駕車趕來，他一到就忙著開電腦繼續工作，我們累了，沒管他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睜開眼才曉得兒子根本一夜沒有合眼，他去洗了澡，換了衣服，就在那位長得很像電影明星Judy
Foster 的Bed & Breakfast女主人安排下，舉行了花園裡的婚禮，有牧師證婚，婚禮後的早餐也很豐盛，大家高興地拍照、吃完早餐後，兒子說，他要馬上趕回紐約去工作，我們只好各自踏上歸路。

又過了幾年，兒子曾被調到香港工作，又被調回紐約，他們夫婦在來來去去間已多了一對兒女，工作忙，家裡忙，他和
Joan 只能偶爾帶孩子回休士頓探望我們，享受短暫的歡聚後，匆匆又回去了。

去年初春，我們飛到紐澤西去看他們，看到兒子下班回來，幫著替他的兒子、女兒洗澡，讀床邊故事書讓孩子快樂走入夢鄉；我站在房門口看著那溫馨的畫面，心裡想，有一天，兒子的孩子也會像這樣照顧他們的孩子，一代代傳續下去，內心充滿了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