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有一個任職水部(註)的郎官任衷白,內黃縣(今河南省安陽市內黃縣)人,在京城後補等候人事派令(註)。京城消費水準高(註),人事調令又遲遲沒有消息,眼看著盤纏即將用完(註),京中又無要好朋友可以借貸,聽說桃花庵的住持廣憐的壽誕將至將廣開壽宴(註),前往祝壽的賀客都是達官貴人(註)。任衷白就想藉著廣憐之助升官發財,於是竭盡全力購買了一些土特產當禮物、打扮得正式整齊,加入了前往賀壽的隊伍之中,企圖藉機討得廣憐的歡欣,並呈遞了一首七言絕句詩給廣憐,內容是:
「薄宦匏羈冷一官,風塵或得美人看。慈悲欲乞生花舌,吹暖書生徹骨寒。」
廣憐看過詩後,有些生氣的說:
「此人真是太可笑了!如果連郎官級別的人都要我親自去應酬(註),那麼我這庵門就算是用鐵鑄的門檻恐怕也會一下子就被踏破了(註)。」
就命令下人將任衷白的禮物退還給他,另在大殿旁的一處小房間招待他吃一餐飯就打發他走即可。左右就問:
「這期間該派誰去應付他、陪他聊天?」
廣憐想了好一陣子,說:
「讓馮家兒去吧。」
這所謂的「馮家兒」,是那九十多名二代弟子中排行第八十三的一名小弟子,容貌僅中等一般,裝飾也很普通,並不吸引人注意。
任衷白隨著賀壽的人們進入廳堂向廣憐叩首祝壽完畢後,見在座的客人都是穿金戴銀、服飾華貴的富貴之人;庭園中的亭台樓閣,都有美女在側為那些客人斟酒。處處都是鼓樂笙歌、人聲喤咶。任衷白正感覺自慚形穢之際,忽然來了一名老媽子拉著他一邊走一邊說:
「任官人自有席位,請隨我來。」
任衷白隨著老媽子進入一個房間,裡面的桌子、床榻等傢俱樣式都很樸素(註),其餘擺設也都不甚華麗。接著,有一名年幼的小尼姑慢慢的來到,稍微向客人合十行禮後就坐在客人的對面,請教著客人的籍貫背景與經歷。任衷白勉強的回答了幾句,就反過來問對方,小尼姑說:
「我姓馮,法名香渠。」
過了一會兒餐飲就送到了,不過是僅有八碟十六盤的普通點心與菜餚(註),滋味也很普通。馮香渠依舊熱情的為客人挾菜勸酒,任衷白則越吃越不是滋味,尷尬難堪之下也略生怒意(註),仍忍耐的問道:
「今日是尊師的大壽之日,不知下官的薄禮尊師可曾笑納(註)?」
馮香渠說:
「我大致聽說了,師父說要將客人您的禮物全數退還給您(註x2)。」
任衷白又問:
「我能當面拜見尊師、一睹慈顏嗎乎?」
馮香渠雖然年紀輕卻似乎有著特殊的識人之能,但見任衷白的骨相清高超群,隱隱有如那正欲展翅高飛的東北大鷹海東青的態勢,心中對於他目前的窘境頗為可惜,就靠近他在他肩頭處小聲的對他說:
「你怎麼還執迷不悟呢?你已經看到這裡的情況,師父她怎麼可能會有閒情逸致見你呢?我見你儀表堂堂,你何需擔心沒有飛黃騰達的日子?這座桃花庵不過是一座日出即溶化、不能依靠的冰山,因此眼下你應該要忍耐,不要為此輕易發怒,以免招來不測之禍。」
任衷白聽了之後這才感到害怕,再仔細想想這馮香渠說得也很有道理,不禁為她年紀輕輕卻有如此見識與勇氣而驚訝且佩服。筵席結束撤下後,任衷白也拱手作揖向馮香渠道別。馮香渠送客到大門外,情深意厚的看著任衷白上了馬車,便上前踩著車輪引身靠近向任衷白悄悄的說:
「你若真有情,還希望你能抽空再來,我有心裡話要對你說,一定會對你有幫助的。」
任衷白說:
「妳的同伴們那麼多,此處挑選客人的標準又很高,我這個窮書生那裡有能力多次前來呢?」
馮香渠說:
「我的鄉里籍貫是在哪裡,師父她早就已經忘了,你就假裝說與姓馮的小弟子是同鄉的親戚,替她的父母送信來,這樣我就能夠見到你了。」
任衷白將這些都默默的牢記在心中,向馮香渠點頭示意後就回住處去了。對於今日的遭遇,任衷白雖然感到很羞愧卻又無可奈何(註),但仔細回想馮香渠的話,又覺得事出必有因,她應該不會是隨便說說而已,便也決定日後再訪桃花庵一探究竟。
----- 偶素分隔線 之 備註 -----
註:「水部」,工部轄下四司之一,主管水道之事。
註:「長安」,借指京城。
註:「米珠薪桂」,米如珍珠、柴薪如桂木,比喻物價高昂。見《戰國策.楚策三》:「楚國之食貴於玉,薪貴於桂,謁者難得見如鬼,王難得見如天帝。」
註:「資斧」,資財與器用。泛指旅費。
註:「法臘」,佛教語。比丘自出家始,每年夏季的三個月(四月十五日至七月十五日)要安居坐禪,稱為夏臘。後因以「法臘」稱比丘受戒的年數。
註:「珠履客」,見「珠飾之履」,原指戰國時期春申君的門客皆穿著綴有珍珠的鞋子,故以「珠履」借指門客。後引申為貴客。
註:「酬酢」,「酬」,向客人敬酒;「酢」,向主人敬酒。「酬酢」即賓主互相敬酒,泛指交際應酬。
註:「門限」,門下的橫木,為內外之限。也指啟閉門戶的時限。見《爾雅.釋宮》附宋.邢昺.疏:「閾為門限,謂門下橫木為內外之限也。」
註:原文影印掃描版此處為「樸紫」,疑似「樸素」之誤。
註:「簋」,音「鬼」,古代盛食物器具,圓口,雙耳。陶瓷器皿的雅稱。
註:「慙」,音義同「慚」,慚的異體字。
註:「哂」,音「審」,微笑、譏笑。
註x2:「貺」,音「況」,贈、贈與。
「璧例」,待查。按前後文義,疑應是「壁還」,將物品完整無缺的退還本人。參考成語「完璧歸趙」。
註:「愧恧」,「恧」音「ㄋㄩˋ」,慚愧。
----- 待續 -----
改編自 《夜雨秋燈續錄》
原文:
《夜雨秋燈續錄》.卷五.天魔禪院
明季,北闕之下、西山之隈,占勝景,築名剎,額曰「桃花庵」,其實為元季天魔禪院也。
……
殆白卒,女勉扶其櫬厝他郡,盡以其宦囊輦之入都。
……
客僧有掛褡規之者曰:
「子以色愚當道,如佛法何?」
……
時有水部郎任生、名衷白,內黃人,供職長安,米珠薪桂,資斧將斷,稱貸無門。聞女壽誕介眉,祝者皆珠履客。思夤緣美人藉轉階級,竭力購土儀、具衣冠往,意入稱觴隊得優婆歡,并投一絕云:
「薄宦匏羈冷一官,風塵或得美人看。慈悲欲乞生花舌,吹暖書生徹骨寒。」
女覽詩,慍云:
「是兒亦殊可笑!若郎官輩亦須酬酢,恐禪門鐵門限一時踏損矣。」
命却其儀,欵之殿下小斗室給與一餐。左右問:
「派誰去與之閒話?」
女思良久曰:
「命馮家兒去。」
所謂馮家兒者,第八十三小弟子也。貌僅中人,粧亦黯淡。
生登堂叩首訖,視座客豪華,無不拖青曳紫;園中亭榭,皆有燦者與之把尊罍。鼓樂笙歌、人聲喤咶,生正自慚形穢,忽一媼攜之行曰:
「任官人自有坐地。」
隨之入室,則几榻皆樸紫(素),鋪陳不華。旋一雛尼遲回而至,略與之合十卽對坐問邦族,生勉對之,轉問尼,云:
「兒馮氏,法名香渠。」
少頃餐至,僅八簋十六盤,味亦不甚甘美。馮舉箸勸客,生有慙容,漸含怒意,問曰:
「尊師法臘,下官芹獻曾哂納否?」
馮云:
「兒約略聞之,尊貺已在壁例。」
生又問:
「能面晤尊師、一瞻顏色乎?」
馮見生骨格清俊如海東青,心頗憐之,乃潛近其肩小語曰:
「郎何不自量?吾師尚有閑情見郎耶?以郎表表,何患騰達無日?此庵乃氷山也,郎宜忍耐,勿輕怒自蹈不測。」
生始悚然,驚服其語。筵撤即揖與之別,馮送至門首,殷殷視生登輿,攀輪私語曰:
「郎如有情,祈蹈隙來游,兒有心腹語可以相告,準有益於郎也。」
生云:
「卿輩甚夥,門庭甚高,措大何能數至?」
馮曰:
「兒之鄉里籍貫阿師已忘之矣,郎第偽云與馮氏小弟子同里且有戚誼,為其父母做魚雁,兒即見郎矣。」
生默識,點首而回,頗愧恧而無如何,旣而思馮語非無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