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說謊,我竟在自己的夢裡說謊,我在自己的夢裡說謊,到底想騙誰!」
—─這是凱西筆記本裡一句生活小格言。
很多人不會作夢,在他們閉上眼睛替身體尋找一暫休憩時,他們是處在黑裡的胎,用緩慢的呼吸細數時間,他們的現在、過去、未來都在睜開眼睛的時候。
我是會作夢的那種人,很真實的夢。我可以記得夢裡的片段,情節的觸感。
有時甚至夢醒後情緒還留在腦海。
失明那年我作的夢特別多。畢竟那年的世界,總是夜晚。
而夢與夢之間也有分水嶺。
有些故事荒誕不羈,自己知道不可能發生,但在夢境裏的真實感卻什麼也無法取代。我曾經用一把黑色嗜血的劍砍掉一山谷的江湖俠士。有些則是與熟面孔一起度過,現實中的兒時玩伴,同學,親戚,甚至偶然認識的路人都可能出現。
我無法決定今天是哪些角色,畢竟造夢的人不是我,我只是用第一人稱的視角去過閉上眼睛後新生的故事。
說實在話,與平常的熟面孔有另一種生活方式還蠻有趣的,但我可不是瘋子。
夢醒後我還是知道區分現實與虛幻去跟朋友們嘻嘻哈哈。
但多數的時候夢境不太有趣,一個禮拜總有
然後我一點都不願回想。
有時夢長了,那晚車子閃過的那兩個人面孔甚至會浮現。但,明明是大雨的夜晚,明明腦袋只有破表的慌張,他們的臉一眼都沒瞧見,但為什麼總是會出現這兩個人呢?
我沒有主意。─—造夢的那個傢伙並不是我。
最近腦袋卻一直出現她。
好吧,我承認我連醒著都偶爾會想到她的樣子!但夢對我來說不是一直充滿不可選擇性的嗎?這樣的話是不是有些暗示。
「老天,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放下這些疑惑,吹過黃昏河堤的風心情舒坦多了,手放進口袋掏出那張泛著模糊藍光的皺紙思考。
「數數也過了一個禮拜多,不會連絡就是不會聯絡了吧。」
我站起來拍拍身子準備打電話叫物理系的裕偉同學載我回住的地方。不知為何心裡有種不可名的期待感,對那落日下沉而即將來到的夜晚。
天將暗了。
□
『欸!』
『欸!』
欸……
『起床了啦!』
大概是嘗試太多次,裕偉最後用很不友善的口吻叫醒我。
—─我們在台南後站大學校區的麥當勞。
騎過了嘉義到台南時,前一晚精神亢奮到徹夜未眠的後座力開始浮現。我們兩個人用全身上下的每一分細胞去體驗新聞上說的有人環島環到暴斃的烏龍事件。
「好累喔……」裕偉在後座抱怨著。
而我已經說不出自己是否累了的那些話。你知道的,那是說出來了耳朵聽到了也就成真了的道理。
「那我轉進市區囉?」
這時週遭實在很荒涼,騎在濱海公路上連找人攀談都覺得沒什麼力氣。
「去成大朝聖好了,聽說成大校區一堆正妹整天跟惡靈古堡的活屍一樣走來走去。」
很想去聯想胡阿瘋嘴裡說的那個正妹惡靈古堡世界。但腦袋實在很脹,最後我忍不住說了:「找個地方睡一下好嗎?」
你知道的,有些話說出來了耳朵聽到了就成真了。
然後才一起狠狠的發現,我們兩個瘋狂的想念麥當勞跟肯德基這兩個不用買門票就可以趴著呼呼大睡的地方!
也許我們兩個人才是活屍。
我們一直碎碎念的麥當勞跟肯德基這兩句「三字經」,因為裕偉超級堅持要到惡靈古堡(成大)校區的麥當勞或肯德基,所以明明本來只是在台南市的外圍而已,我們竟然還迷路了半個小時才到目的地。
在這裡稍微說明一下那半個小時的意義。那是種多一分鐘離死亡就多好幾步的感覺。
問題在我們終於找到惡靈古堡裡的速食店時發生了!
成大校區的麥當勞跟肯德基就在隔壁。
『要去哪一家?』他問。
「都好!都好!」我用著幾乎沒有聲音的怒吼回答。
但是我們兩個都太白目。
我在等的他決定,而他卻發呆的出神靈魂不知道神遊到哪裡了。
我們就這麼在兩家速食店的中間又發呆了十分鐘。
中午十二點半,頂著大太陽。十分鐘,我感覺自己朝死亡前進的步伐已經多到在地獄門口按電鈴的地步。轉頭看了旁邊的胡阿瘋還在發呆,我開始想像自己甚至看到了地獄看門的三頭犬,還摸著牠的頭說好乖好乖……
然後關鍵的時刻裕偉回神了!
兩個活屍(正咩)在我們面前走進了麥當勞。
很難說明這時候的景象,但感覺就像兩個正咩是一個車頭,裕偉是一個車廂,我又是一個車廂。有條看不見的鐵鍊在我們之間串聯。於是火車開進麥當勞,兩個車廂也這樣前一後的跟著進了麥當勞。
我才發現原來裕偉不是在神遊,只是都在他在等他心目中的火車頭出現,再來決定該進哪個站。
白爛的是:火車一進站馬上就拋錨了。
我們都想找一張空桌子倒頭就睡。但為了怕行李在我們兩個都進入假死狀態的時候被幹走。我們約好了一前一後,每個人睡一個小時。
『你先睡好了。』他說。
難得的無私精神卻讓我動搖。
「不用了,我還有精神!你先睡好了。」我拍拍他的肩膀。
『好!』沒等我回答,他把行李丟下就趴著睡著了!我連讓他看到我錯愕的那一瞬間都來不及。
十分鐘又過去,當我開始想像已經牽著地獄三頭犬在遛著狗的時候,裕偉也開始打呼了。
但比他更幸運的是,我有事情有目標可以去做。
拿起DV,環顧整個麥當勞後,我站了起來。
□
她說過喜歡在人多的地方靜靜看著人群。所以找了另個位置,離我們座位不遠能顧行李又能把大部分麥當勞盡收眼角的地方坐著。
試試看用她的視角看看這個世界。
國慶假日,
跟我一樣年輕,卻沒有跟我一樣多的困惑在心中轉著。
這樣的視角到底有什麼特別呢?
看著一家人一起來吃麥當勞,爸爸牽著孩子的手細心的問著到底要吃些什麼?
一個老爺爺坐在報紙架的附近看著報紙,品味最近社會上發生的那些五光十色;那些大學生拿起番茄醬塗在其中一個男孩的人中上,一個女孩看起來是被拱著要去舔到那些番茄醬,大冒險的遊戲;有個胖胖的女生拿起薯條餵著坐她對頭一個瘦瘦的男生,似乎是情侶了。
……。
跟平常你生活著不特別去注意的一樣,他們依舊做著他們的事,你依舊生活著你的生活。有什麼不一樣?
的確不太一樣。
用第三者的角度去看著些,我發現我會去想像他們的心情。
爸爸的關心,那個番茄醬男孩即將的緊張,老人不用去擔心些什麼的平靜,胖女孩心中的甜。
雖然不盡然如此,但看著他們的表情忽然就很好想像了。
如果硬要在這家開在惡靈古堡裡的麥當勞找一個我不能寫意的去想像她心情的人,那應該就是倒頭呼呼大睡的裕偉了。
當然,睡覺這麼爽的事當然很好想像。只是怒意會讓我無法跟他一起感同身受。
這一個小時屬於他的睡眠。
這一個小時我拿著DV意興闌珊的拍著,看著那些人們過著他們的麥當勞生活。
奇妙的事發生了:在牽著地獄三頭犬遛狗的一個小時剩下十五分鐘就結束時,我看到了一個男的,跟我一樣年輕,但似乎也有著一些困惑。也跟我一樣拿著DV,而他走進了玩得很瘋的那群大學生裡。
有趣了,他想做什麼?
呵,他害羞的不知道要做什麼。拿著DV他叫住那群了大學生請他們幫個忙?卻臉紅到不跟那些人說要他們幫什麼忙?
應該是他的朋友出現了。皮膚黑黑長得很像泰國人。
「哈囉,先生小姐可以幫個忙嗎?」泰國人操著台灣國語說,DV男孩則依舊愣在那。
「什麼忙啊?呵。」大學生裡其中一個女生說。
泰國人把手指指向那個男孩:「那個傢伙正在環島,要收集一百個人的生日快樂送給一個他仰慕的女孩,先生小姐可以幫幫他們。」
大學生們叫吼起來,似乎覺得這是很酷的事。
三…
二…
一!
─生‧日‧快‧樂!
十多個人一起喊著,然後終於看到那個男孩放下緊張的面孔不斷鞠著躬說謝謝。
一開始問要幫什麼忙的那個女生拍拍那男孩的肩膀:「要追到喔!」
男孩又臉紅了,依然不停他的道謝。
看著他們,在即將叫醒裕偉的倒數五分鐘裡我目睹了一件很窩心的事,也有了一個答案在心裡。
「醒了沒,拿著!」我把已經錄影模式已經開啟的DV塞給裕偉。
『三小?』他的聲音仍有睡意。
「拍我。」我可以感覺得出來自己的聲音有著很開心的味道。
裕偉放下DV,用手拍了我一下:『拍!』
然後勒,他問。
我捏了他的臉搖了幾下,把睡意從他臉上扯開以後,再把他手上的DV抬起來,對他說:「拍我。」
『喔喔。』然後他才恍然大悟的把鏡頭對準我。
「問我我們的那個問題,快!」
『喔喔,What is love?』他有些緊張,畢竟才剛睡醒就被使喚著根本還搞不清楚狀況。
喜歡一個人是去付出,我認真的說。腦袋裡的畫面是叫醒裕偉前那男孩跟他那個長得很像泰國人的朋友,在大學生們告別下走出麥當勞的畫面。
然後,我睡了。做了個最近常常出現在腦海的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