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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師父
2022/05/29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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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初中後愛上打籃球,養成運動的習慣,一直沒有間斷。初二時,班上幾個球友湊錢買了籃球,體育課之外也可以打球了。學校有兩個籃球場,四個籃框,午休時都被高中生佔據,只好放學後留校打球。我校七八成同學搭火車通學,大部分跟我一樣,進不了城裡的好學校,分發到小鎮唯一的中學就讀。我還好,住家就在小鎮中學旁,穿過稻田和教師宿舍竹籬笆間的小巷,七八分鐘就到了。放學後,我不必跟其他同學一樣趕著搭火車,多出很多空閒時間。

迷上籃球後,每天放學都打球,直到天黑才肯回家。若有韓、菲、日球隊來訪,或本國隊大賽,整天上課都不安寧,等著晚上守在收音機旁收聽轉播,跟著記者和場內觀眾一起歡呼興奮和嘆息。第一次到現場看大賽是初中畢業後的暑假。聯考完還沒放榜,同學“卡祖”約我到三軍球場看比賽。我們兩個鄉下佬,搭火車趕去,離開球場還有幾條街,遠望球場外擁滿了群眾,心裡發急,加快腳步趕到售票口,門票老早賣光。鬧哄哄的球場外,黃牛穿梭在進不了場的球迷間低聲兜售球票。不一會兒場內傳出裁判的哨聲,和場內觀眾的喝彩聲,鬧得我們更加心癢,恨不得飛進場內。忽然看見有人順著球場架在外圍的粗大弧形鋼架往上爬,在球場圓形屋頂高處消失了身影。“卡祖”轉頭跟我對望了一眼,果決的說“我們爬!”,轉身跳上一根插地的粗大鋼架往上爬。我毫不猶疑跟著他,手腳並用往上攀升,沒有害怕,只閃過一個念頭“警察”。

三軍球場外形像個覆蓋著的大碗,圓形屋頂外面有數十隻巨大橫豎交叉的鋼柱做支架。我們很快爬昇到兩三層樓高,沒有聽見警察的呼喊,心安了。繼續上爬,已經比較接近窗口,可遙望場內,一直爬到高層,窗子就在身邊。我向下回望一眼,地面的車輛好像玩具,沒有猶豫,轉頭爬過橫樑,跨進窗子,來到最後一排觀眾席。四周觀眾專注球賽,沒人注意我們。我們趕忙找空位坐下,低頭觀看球員在棋盤大小的場中奔跑比賽,跟著觀眾一起興奮嘆息呼喊。第一次現場看球,從徘徊場外,攀爬入場,到場內觀戰的激情,一輩子忘不了。後來自己也有機會進三軍球場比賽,站在場中向上仰望一排排上到雲端的座位,只有三兩個觀眾,覺得球場出奇地高大寬闊空曠。少了觀眾吶喊助陣,球員比賽起來也無精打采。很久很久之後才想到,那天往上攀爬時,萬一失手,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少年時做過不少類似的蠢事,如果出事,都是後悔也來不及的大事。

高中時更熱衷打籃球,長高長大了,中午可以搶到球場。總是第三節下課三兩口把便當扒完,第四節下課鐘一響,就飛奔到球場打球,一直打到上課鐘響,才肯離開。夏天中午打球,全身熱汗騰騰,總是先在水龍頭下低頭沖洗降溫,再飽喝涼水。全身濕淋淋地回到座位,又熱又睏。冬天打完球也是一身汗,回到教室坐定體溫下降,內衣冰涼貼身,哪裡有心聽課?總是躲在前座同學身後打盹,混過一節又一節。放學時,衣服差不多乾了,回到球場,書包扔到籃球架下,湊到六個人就分兩隊鬥牛,還是一樣打到天昏地暗才回家。放學後偶爾有老師加入,有位個子不高,擅長雙手跳投的老師,有一陣子忽然失蹤,同學私下傳言,他因間諜嫌疑被關審查,一兩年後又回校任教,偶爾加入打球,好似什麼也沒有發生。

高一下,來了個轉學生“蓋子”,來自以籃球和不良少年知名的私校。“蓋子”球打得好,但小動作特多,或偷偷拉手推腰扯衣服,或以手肘暗中攻人胸腹。“蓋子”帶來的強硬球風提高了我們的水準,但也造成更多更大的運動傷害。腰背扭傷,手腕腳踝腫痛,指關節“吃蘿蔔乾”都是常事。有一回“蓋子”持球,我上前包夾,他一個迴旋轉身,右肘撞到我,胸口一陣劇痛,勉強繼續,但事後胸口連呼吸都會疼痛,不敢告訴父母,持續了好幾個星期才漸漸復原。後來跟“蓋子”成為朋友,從他那兒學了幾招,相當管用。

那時的環境難得看醫生,受傷靠休息療傷,久久才能恢復。高二時,朋友介紹他家附近的拳頭師父可治跌打損傷。按照朋友的說明,從我家後面穿過荒地,跨過少有人煙的平交道,找到鐵道旁一棟孤立的三層透天厝,轉到厝後挨牆而建的的鐵皮屋,沒有門牌,也沒有標示。敲敲歪斜的木板門,一個矮小乾巴的老頭打開咿咿呀呀的小門,讓我進去。對著門靠牆有張粗糙的木桌,桌上角落胡亂堆放一些枯乾的草藥枝葉。室內是鐵皮牆,泥巴地,沒有窗,靠桌上一盞昏暗的小燈照明。一張木桌,一個小碗櫃和三張圓板凳就是所有的家具。

師父大約五十來歲,穿件褪色草綠圓領衫,一條寬大拖地的卡其褲。從他臉上歷盡風霜的皺紋看來,像個退伍老兵。他讓我在桌旁坐下,用帶著濃重廣東腔的官話問詢問我的傷勢後,拿起手邊一瓶藥酒,倒一些在我扭傷的手腕上,順著筋脈搓揉起來,草藥和酒精氣味散開空中。然後他讓我伸直手臂,用力拉拔我中間的三隻指頭,又將我的右腕前後左右扭動。經過他這樣一番折騰,手腕果然感覺鬆活了些。師父要我等等,到隔壁房間配藥。兩間房有一個開口通道,但沒有門。裡屋有張大約三個榻榻米大小的木板床,屋角一張小桌子堆滿了曬乾的草藥枝葉,同樣沒有窗,靠著屋頂垂下的一盞小燈泡照明。師父用報紙包了三副草藥,交代我用陶瓷鍋燉煮,一副早晚各吃一碗,吃三天。第一次來,不知多少錢。還好師父只要了相當一碗鹹豆漿的費用,讓我鬆了一口氣。回去以後,吃了一副藥後傷勢已經明顯減輕,看診第三天已經恢復打球。有一次打球上籃失去平衡,從半空重重摔下來,立刻腰背疼痛,要人攙扶才爬得起來。回去後站起坐下腰骨疼痛無力,相當辛苦。師父給我七天份草藥,交代我要買豬尾骨跟草藥一起燉煮,吃了三四天傷痛已經減少大半,一兩天後就恢復打球。這次傷勢較重,多拿草藥,師父還是只加收一個蛋的費用。師父的治療和草藥幫我快速康復,收費低廉,讓我這個窮學生十分感激。

那時打球多,每隔三兩個月總有傷痛,要去找師父診治。每次去,師父都是一樣用藥酒搓揉,開草藥給我服用。雖然師父矮小,有些年紀,但他搓揉拉拔時手勁剛猛,不似常人。我對他的手藝好奇,但師父話少,不是一個親切的人。去過幾次後,覺得師父認識我了,才敢問他在哪裡學藝。他回說是“少林寺”,讓我吃驚,直覺的問“廣東有少林寺嗎?”,師父嗯嗯啊啊沒有多說。後來去的次數多了,每次問一點,大概拼湊出來他的經歷。師父家貧,時常餓飯,十多歲時進了附近寺廟,幫忙砍柴,生火,打掃,做雜務。後來跟著寺裡幾個少林寺來的和尚學拳腳功夫,也跟著學推拿和草藥療傷。戰亂時期寺廟待不住,為了吃飽飯進了軍隊,輾轉跟著部隊遷到台灣。但因為不喜歡軍隊生活,他逃兵跑到山上躲追輯,起初靠打工,後來靠採集藥材賣給中藥行過日子。幾年前一個藥房兼武館老闆邀他下山,請他幫武館學生療傷,偶爾指點武術,讓他借住這間鐵皮屋。雖然好奇希望多知道一些,但他不愛說,也不好多問。

進了大學後,跟讀體育系的“蓋子”重逢,我們二人常一起打球,成為好友。我平時在學校打球,星期假日依舊在小鎮中學,跟球友分組鬥牛。後來小鎮球友慢慢分成大學生和社會人士兩組,湊足人數就開始比賽。兩隊實力相當,互有輸贏,漸漸多了加油的觀眾。社會組的啦啦隊較多,有時戰況激烈,他們會脫下拖鞋或木屐齊聲敲擊地面助陣,給我們增添壓力。好在球員都專注競技,從沒有武鬥發生,如有衝突,我們這些學生肯定挨揍。我們這一夥兒志氣相投,自組球隊,各處參賽,曾經遠征到兵工廠和飛彈營比賽。最誇張的一次是參加鄰鎮一整天的賽事,一早開賽,我們三戰皆捷,下午決賽已經體力透支,得到亞軍。回程坐上火車累癱了,回家泡澡吃飯,倒頭睡下,不知日夜。一起組隊的球伴除了打球也常相聚瞎扯,阿華獨立小房間在主屋外,沒有大人監督,是最合適的地點。晚上我和阿彬常去,醫二代去一定有煙,我們一起偷抽,噴得三個榻榻米大小的屋內雲霧裊繞,不敢開窗,怕阿華父母發現。阿華文筆好,字寫得漂亮,醫二代的第一封情書就是阿華主筆,從情書大全中抄些段落,在我們的見證下完成。

師父的手藝好,收費又低廉,我介紹給幾個小鎮球友,都成為常客。後來跟幾個大城的球友一起征戰,也曾向他們推介師父。有一位富二代,球好能拼。有次打球摔倒右手骨折,復原期間勤練左手投籃。右手復原後,成為能左右開弓的雙槍俠,戰力更上層樓。他生病一向到大醫院看診,打過類固醇,看似見效,但回到球場傷痛復發。後來我極力推薦,他半信半疑的坐火車來到小鎮,看見破舊的鐵皮屋和邋遢瘦小的師父,更加遲疑。但經過師父一番推拿,吃了草藥,果然見效,從此也成為師父的常客,不嫌路遠搭火車到小鎮看診。

去看師父,一向都是他孤獨一人。有一回去,師父到隔壁臥室包草藥,聽見他跟人對話。好奇從門口向裡張望,臥榻上竟然坐著兩個鄉下婦人。師父包好藥交給我,難得主動告訴我,她們山上來的。以前就知道師父過些時就上山採草藥,想來婦人是師父山上的熟識。我曾經問他到何處山上採藥?師父含糊應答。我問要坐火車嗎?師父說去遠的要坐火車,近的就不用,說了等於沒說。我也曾探聽他逃兵和在山上時的生活,但師父只簡略的說,在山上做工,從來不願多說。至於軍中生活?何時逃兵?如何逃兵?更是絲毫不提。我試過幾次不得要領,也就不問了。但從他遠道來的的訪客推斷,他的生活也許沒有想像的單純。

畢業工作後,打籃球的喜好慢慢移轉到保齡球和網球,雖然不似籃球碰撞激烈,但扭傷挫傷還是有的。有了收入,就覺得師父的鐵皮屋簡陋了些。有次腰背受傷,到大城裡名氣響亮的“某某堂”中醫師求醫。“某某堂”位在臨大街的一樓,室內寬大氣派,那位方面大耳的醫師人高馬大,套上漿洗得雪白的醫師袍後,要我在一張油亮結實的臥榻趴下,檢查以後,建議給我做針灸。我從沒做過,但沖著這位醫生的名氣,由他擺佈。醫生點火燒炙金針,飄來草藥的氣味,接著在我腰際及腿上緩緩鑽入若干金針。我有些緊張,可以感到扎針,但完全沒有痛感。一二十分鐘後,醫生取出金針,要我休息兩天就好了。我付了一筆不小的費用,開心的離去。但過了一星期沒有好,只好回去找少林師父,吃了草藥才康復。又一次經驗,高收費未必有高效果。

我從少年成長為成人,改變很多,師父原本飽經滄桑的面孔倒是沒有太多變化。還是一身皺巴巴寬鬆的衣服,少言寡語,默默地為我搓揉配藥。老實說,以他簡單有效的醫術,即使收取三四倍的費用,比起“某某堂”便宜很多,我和我的球友還是會去。很早就發現師父的鐵皮屋沒有廚房浴廁,也從來沒有看見他吃飯喝茶,始終不知道他如何炊煮洗浴,也不好探聽。如果他願意提高收費,門口掛個招牌,以他的醫術,一定會增加收入,改善生活。但師父似乎沒有這個意思,也不計較金錢。有一次錢帶不夠,師父說沒關係。隔天我去還錢,師父硬是不收,我也就順從接受他的好意。我想,看診的付費連採集草藥的成本都不夠,更不要說工錢。師父就是菩薩示現,安於簡樸的生活,隨緣布施,不求回報,和“某某堂”光鮮富態的中醫師比起來,好像來自不一樣的世界。

讀書時,籃球是是生活裡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幾個球伴一起打球征戰同進同出,情同兄弟。畢業後,大家為了生活奔波,不再打籃球,漸漸減少聯繫。最早失聯的是“卡祖”,他高中上職業學校,我進大學,他去服兵役,此後再也沒有他的音信。畢業後阿華到南部工作,偶有聯絡。阿彬出國留學後,連一封信也沒有來,消失在人海中。醫二代接下他父親在小鎮經營多年的診所,經濟條件比我們強太多,我搬離小鎮,就沒有聯絡。“蓋子”畢業後不知去了哪,多年後朋友傳來他參加國外僑社活動的消息,照片上的“蓋子”有些發福,不再是當年的精壯勇武少年。還有其他失聯球友偶爾在報紙上看他們的消息。雙槍俠接下家族事業,多角經營,營收成長迅速,他有一套,成為大企業老闆。專攻長射的“斯文林”從基層做起,多年後成為經貿要角,時常在媒體出現。小鎮球場後起的“阿勇”服兵役時成為國手,後來升級為教練,有一天忽然讀到他英年早逝的消息,讓人不勝唏噓。早逝的不止“阿勇”,擅長土風舞的三哥,學校球隊的吉總都在中年去世。吉總不是球員,但整天跟著教練跑腿,因為辦事能力強,教練讓他當球隊的總務,所以大家叫他“吉總”。有一回到中部參加比賽,球隊住宿三餐都靠吉總張羅,讓大家專心比賽。畢業後不知吉總去向,直到一天報紙刊登吉總病殁的消息,才知道他是國外某城僑社的活躍人士。人的一生怎麼走,永遠無法預料,也許只有寬心,一天天的過。

隨著經濟發展,小鎮的市區也向郊外擴展,鐵道沿線的道路拓寬,師父鐵皮屋對街荒地開始有人整地建屋,來往平交道的人車漸漸多起來。有一天去找師父,鐵皮屋小門洞開,室內空無一物。我繞到隔壁透天厝,想跟鐵皮屋主人打聽師父的去處,發現同樣人去樓空。雖然已經預見有一天鐵皮屋會被拆除,但找不到師父還是有些失落。又過了幾年,小鎮中心快速向四面擴張,高樓一棟棟沿著新開的街道蓋起,小鎮逐漸發展成為大城的郊區。師父住家附近已經成為光鮮的車站大樓和商業中心,鐵道遷入地下,週邊成為繁華的高檔商業區。想到昔日冷清的平交道,荒地,和鐵皮屋,恍若隔世。曾經刻意回去小鎮尋訪少年人生的蹤跡,中學大門還在,校門口寧靜的街道已經成為主幹道,整天車輛轟隆地通過。校園被高樓團團包圍,變得分外侷促。往時寬闊的運動操場縮割讓給新建教室,籃球場挪到教學大樓間,不見天日,走進去感覺呼吸不順暢,如何打球?

回看往事,不止人事全非,小鎮和校園都已經變樣,連依稀可以辨認的地方都不多了。想起那時到中部比賽,住在日式旅館的榻榻米房間中,每晚拉開男生房和女生房隔間的紙門打枕頭戰;夜間比賽完,吉總領著大家踢拖走路到小巷攤販吃清粥小菜;在小鎮球場旁單車攤子賒帳喝紅茶冰;在阿華的小屋裡聽阿彬講他考托福的經過;最後一次看見少林師父已經坍塌鐵皮屋的破敗影像;這些少年時候的經歷好像是幾天前的事,但往時的場景不在,一起走過那段時光的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做夢,快樂或悲傷的感覺那麼真實,好似真有其事。但記憶裡的事,無從證實,和做夢又有什麼不同?

記憶和夢幻只有一線之隔,是真似假,如有或無,不必深究。人生只有短短數十寒暑,比如孑孓,百年後,有誰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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