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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台灣文學經典研討會論文集》之〈台灣文學第一份書單〉
2025/12/21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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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台灣文學經典研討會論文集》之〈台灣文學第一份書單〉
台灣文學經典是指哪些書？反過來說，究竟是哪些書可以名列台灣文學經典？
二十多年前票選的台灣文學經典書單，以現在這個時間點來檢視，或許更有意義吧？而附錄的發言內容，我相信應該也有其參考價值。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台灣文學經典研討會論文集
編者：陳義芝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1999/6
內容簡介
本書為「台灣文學經典研討會」論文集。本次研討會由行政院文建會主辦，聯合報副刊承辦，發表演講及論文有：白先勇、呂正惠、王德威、周芬伶、黎活仁、陳器文、李瑞騰、陳長房、林鎮山、尉天驄、陳玉玲、洪淑苓、陳大為、趙衛民、蕭蕭、焦桐、向陽、陳信元、何淑貞、渡也、陳昌明、鍾怡雯、唐捐、何寄澎、馬森、林鶴儀、鍾明德、林明德、龔鵬程、彭小妍。
【Excerpt】
〈附錄三 台灣文學第一份書單〉
——「台灣文學經典」決選會議紀實
簡竹君／記錄
時間：八十八年一月一日下午三時
地點：聯合報系第二大樓五樓會議室
一九九九年歲初，灰濛濛的天色籠罩著台北，冬天的寒風穿街走巷。聯合報系大樓中新裝潢完工的會議室，窗明几淨，似乎可以隔絕外界的喧嚣與寒冷，會議桌上擺著剛買來的香醇咖啡及可口甜點。處於這樣宜人的環境，大家卻都顯得嚴肅，「台灣文學經典」決選會還未開始，就不由地讓人感覺到氣氛的凝重。
下午三時，參與決選會的七位委員：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敎授王德威、台灣大學學務長何寄澎、中央大學中文系敎授李瑞騰、詩人向陽、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研究員彭小妍、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敎授鍾明德，以及小說家兼《讀書人》主編蘇偉貞相繼入座，會議由聯副主任陳義芝主持，三十本「台灣文學經典」決選會正式 開始。
[評選標準，以及有關「經典」的思考]
〔凝聚台灣文學的共識〕
主席陳義芝先說明舉辦這個活動的重要意義：第一，爲「台灣的」文學定位。強調「台灣」，是爲了讓往後西方文學界或海外華文學界，可以明顯區分台灣和中國大陸的不同。第二，爲文學定位。當前文學之名被通俗書寫品侵佔、借用的情形嚴重，一些實用的、文宣的文字，也假文學之名招搖，使得美學經驗、美學標準極度混淆。「台灣文學經典」的產生，試圖還給大衆對「文學」的清楚認知，並明晰地呈現一種比較嚴肅的、純粹的文學本色。第三，爲經典定位。晚近十年，從事文學研究的人隱隱有一趨勢，多採取符號學、心理分析、女性主義等偏重意識形態的理論來進行文本批評；許多學術論文援引作品，並不考慮其藝術成績，只要能夠作爲其理論佐證即可。傳統上堅持的文學價值觀似乎有被毀棄的傾向。在大衆對「文學」的定義有所質疑，而文學中的「美」又被混淆的時候，如果能尋找、並呈現出最美好的、具有原創性的經典，或許不失爲重新匯聚，甚至增加文學人口的方式之一。凝聚台灣文學的共識，建構出新的文學傳統，因此是本次工程的目標。
緊接著，副刊編輯楊錦郁解釋了活動的整個過程，共經過三個步驟：一、初選：由在座的七位委員各在新詩、小說、散文、評論、戲劇中推薦、討論後，圈選出一百五十三本書參加複選。二、複選：邀請九十一位票選委員，於一百五十三本書當中，不限文類，圈選出三十本心目中的「台灣文學經典」。票選委員幾乎都是任敎於各大專院校，敎授現代文學及相關課程的敎師，極少數票選委員是媒體的編輯或非常活躍的評論工作者。問卷於去年十一月底寄出，屆截止日期（十二月十四日）共收回六十七份回函（回收率約七成三）。經過統計，選出了五十四本參加今天的決選。
……
〔多元現象匯集，隱伏不同思考方向〕
王德威：經典的觀念不是今天才形成的，過去不管是西方或中國的傳統上，人們都希望在某一個特定的時空中找尋一組可以一再研讀、保留，或者可以促進思考的名作。經典的追尋一方面包括了我們對文類本身的一種虔誠的信仰，另一方面也有強烈的美學信念、正本清源的觀念，以及對我們給予某一階段文學史的期許、構想的期盼或遠景。所以在文學史的定位上，經典的存在有其必要性，但在強調它的必要性的同時，我們也必須質疑經典本身在建立的過程中，歷史的必然因素，以及它合理性、合法性的問題。剛才義芝兄簡短的介紹中也提到，在舉辦這樣的活動時，存在於所謂純粹的文學文本、美學觀念以外的一些客觀的問題，包括這樣的一個活動是由文建會主辦、聯合報協辦，一個國家的文藝指導單位大力推薦，一個國家的主流媒體強力協助，以及在座的評選委員的身分，我想都烘托了這個經典的神聖性、重要性及合法性。所以除了我剛剛提到經典在某一個時空中，的確有建立某一種文學標竿的必要性，我們也要想像到歷史的各種因素所促成這個經典的建立，以及未來這樣的經典會不斷地被改寫、被順覆的可能性。
其次，講到小說這個文類，在初選階段，我一再斟酌後推薦了三十本。過去四十到五十年間，以叙事的形式出版的文類，小說仍受到比較多的重視，不過這並不意味這個文類在純文學的成就上，必然高於其他文類，只是反映了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我們在運用、消費、界定文學的觀念，或者實踐文學的過程，如此而已。在我的選擇中，也有一些遲疑，譬如張愛玲，她與台灣的關係是非常有趣的文字因緣；或者，吳濁流的作品是用日文書寫；或者像西西這樣的香港作家，在台灣發表並且奠定文名；甚至八〇年代後，大陸作家經由出版界或媒體的推薦，或者經過文學獎的篩選，漸漸登陸台灣文學界等等，這樣多元的現象匯集在一起，多少提醒我們在建立一個文學經典、標竿時，隱伏的許多不同的考慮的方向。我們看到最後參加決選的五十四本書中，有張愛玲、白先勇、黃春明、王禎和等等，這是大家過去閱讀經驗中公認重要的作者，但是這樣一個文學經典，一方面承認了好的文學所可能具有的客觀標準，另一方面，是不是也忽略了其他不同的社會曆面所消費或認知文學的可能性呢？在什麼樣的情形下，我們的經典可以容納這些作品，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
最後一點，看到這些小說類的決選作品（按：共十九本），我心中相當欣喜，因爲這份名單中，包括了許多不同的年齢層、文化族群背景的作家，運用不同的寫作素材、經由不同的出版管道而被社會以各種程度接受的作品。所以就某個角度而言，也很能夠代表台灣過去三、四十年來的文學風貌。
〔階段性的完成或轉變〕
何寄澎：首先我要說明，關於經典所代表的意義，當然誠如德威兄所說，是某種典範、典律，也就是說它應該是非常崇高的。但是我當初推薦散文書單時，並沒有用一種很嚴格的、看待經典的角度去推薦。理由是我們必須廣泛地徵求其他意見，而且當時整體的數目可以達到一百五十本，所以我推薦的散文是三十三本。嚴格來說，如果用我們對過去傳統的、古典的文學史的認知來看，不太可能在短時間中，以「經典」的定義，選出三十幾位作家。換言之，等一下我們所要討論的，今天我們到底要用什麼樣的標準來推舉經典，還需要仔細考量。
推薦書單中，當然有些是我認爲在台灣幾十年散文發展中，大概可以稱得上是「典範」的作品。但是絕大部分基本上還是著眼於它的代表性，也就是可以反映台灣散文發展的過程中的一些變化，並且成爲這些變化中的代表人物或文本。或許有的票選委員想兼顧它的影響性，所以推薦我沒有推薦的林清玄，我的考量是他雖然對社會影響的層面很大，可是站在文學的立場上來講又有一點不足，我於是將他排除。簡單來講，若問經典的意義，我必須說明我當時衡量的標準並不是那麼嚴格，總之是就其在發展過程當中的代表性、及本身的文學性來評斷。
在這樣的前提下推選，其實先浮現的是作家，至於在選擇作家代表作上，又是非常矛盾的。拿楊牧來說，我可以預測包括《山風海雨》及其後的作品，諸如《星圖》、《疑神》、《亭午之鷹》、《昔我往矣》一定會有許多人推薦，反倒是《山風海雨》以前的作品，一般人多半不會挑選，可是我仍推薦《搜索者》，我考慮的角度是純粹又回到作家本身寫作過程的變化中，哪一部分最可以代表一個階段的完成。這樣一來大家看到散文書單時，就會比較清楚，樣對很多作者我都是找他最早期的作品。不過也有一些例外，譬如簡貞的《女兒紅》就不是她最早期的作品，這當中標準的轉換，基本上還是回到一個作家自己的創作歷程來看，或代表其階段的完成，或標示其階段的轉變，這便是我當初推薦的標準。可是如此說來，我的標準一直在游移，不那麼穩定，不過我想即使是等一下我們在園選時，也很可能再次陷入這樣一個左顧右盼、膽前顧後的境地，然後再做出讓自己最心安的決定。
……
[本著學術良心的投票]
七位委員一致同意：第一次投票每人每類都要圈選，且圈選總數必須是三十本，暫不顧慮跨兩類以上的作家的問題。按得票數多寡決定上榜先後。
……第一次得票過半數者計有二十八本：
七票九本
（1）小説類：白先勇《台北人》、黃春明《鑼》、陳映眞《將軍族》、七等生《我愛黑眼珠》
(2)新詩類：鄭愁予《鄭愁予詩集》、余光中《與永恆拔河》
(3)散文類：楊牧《搜索者》
(4)評論類：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説史》
(5)戲劇類：姚一葦《姚一葦戲劇六種》
六票六本：
(1)小説類：張愛玲《半生緣》、王文興《家變》、李昂《殺夫》
(2)新詩類：瘂弦《深淵》、周夢蝶《孤獨國》
(3)散文類：梁實秋《雅舍小品》
五票七本：
(1)小説類：王禎和《嫁粧一牛車》、吳濁流《亞细亞的孤兒》
(2)新詩類：洛夫《魔歌》、楊牧《傳説》
(3)散文類：王鼎鈞《開放的人生》
(4)評論類：葉石濤《台灣文學史綱》
(5)戲劇類：賴聲川等《那一夜，我們説相聲》
四票六本：
（1）小説類：姜貴《旋風》
(2)散文類：陳之藩《劍河倒影》、陳冠學《田園之秋》、琦君《煙愁》
(3)評論類：王德威《小説中國》
(4)戲劇類：張曉風《曉風戲劇集》
決選委員之一，並以作品《小說中國》入選「台灣文學經典」評論類第三名的王德威表示，身爲決選委員而自己的書又入選，難免有「球員兼裁判」之虞，不管對今天在場的其他委員、對讀者、甚至對自身都容易產生疑慮，因此希望能將《小說中國》自二十八本中剔除。經過在場委員熱烈討論後一致認爲，雖然寫出成爲經典的作品是作者莫大的榮耀，然而顧及王德威的立場，也避免外界不必要的聯想，同意將《小說中國》刪除，只在會議紀錄上留下歷史的見證。於是現在距離三十本的額度，還有三本。
主席請每一位委員特別推薦一兩本書，提供大家討論。……王德威首先推薦王夢鷗《文藝美學》……
向陽推薦商禽《夢或者黎明》……何寄澎推薦簡媜《女兒紅》……鍾明德推薦夏宇《備忘錄》以及張曉風《地毯的那一端》……彭小妍推薦林海音《城南舊事》……蘇偉貞推薦張大春《四喜憂國》和朱西甯《鐵漿》……臨投票前，向陽又追加推薦了李喬《寒夜三部曲》……
接下來就由這些推薦作品，角逐剩下來的三個名額。委員們決定每人投三票來補足三本之缺，可是投票結果除了王夢鷗《文藝美學》以七票無異議通過之外，新詩類商禽《夢或者黎明》、小說類朱西甯《鐵漿》、散文類簡幀《女兒紅》出人意表地並列第二。至此，「台灣文學經典」已增加爲二十八本，剩下兩個名額委員們必須三書擇二。三種文類的對決，可苦了決選委員，這時所必須考慮的，絕非僅是個人對某一文類的特別偏好，而是歷史意義、時代背景以及諸多文學觀念的拔河角力，每一票都關係著台灣文學史的編寫。第三次投票，商禽《夢或者黎明》六票、朱西甯《鐵漿》四票、簡貞《女兒紅》四票，《夢或者黎明》成爲第二十九本「台灣文學經典」。最後的一本，要由《鐵漿》和《女兒紅》來角逐。這樣戲劇性的投票過程，是始料未及的，委員們按照當初訂定的程序，進行最後一次投票。因爲七個人一人只能投一票，所以哪一本書將成爲經典，即將分曉。投票結果：《女兒紅》四票，第三十本「台灣文學經典」終於出爐。
窗外華燈初上，經過三個小時冗長的會議、反覆的討論、三次扣人心弦的投票，三十本「台灣文學經典」產生，決選會也完成了階段性的任務。委員們疲憊的臉龐上，似乎浮現了一抹欣慰的成就感，剛參與會議時的沉重，現在可以放下了。儘管選出來的經典並不盡如人意，可是這無庸置疑地是一項秉持嚴謹態度與學術良心做出的決定。有些經典固然可能隨著時間、空間的轉換而有所更替，不過總有可以永恆留下來的篇章，而這一份「台灣文學經典」，試圖爲台灣文學，寫一章永恆的歷史。
台灣文學經典是指哪些書？反過來說，究竟是哪些書可以名列台灣文學經典？
二十多年前票選的台灣文學經典書單，以現在這個時間點來檢視，或許更有意義吧？而附錄的發言內容，我相信應該也有其參考價值。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台灣文學經典研討會論文集
編者：陳義芝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1999/6
內容簡介
本書為「台灣文學經典研討會」論文集。本次研討會由行政院文建會主辦，聯合報副刊承辦，發表演講及論文有：白先勇、呂正惠、王德威、周芬伶、黎活仁、陳器文、李瑞騰、陳長房、林鎮山、尉天驄、陳玉玲、洪淑苓、陳大為、趙衛民、蕭蕭、焦桐、向陽、陳信元、何淑貞、渡也、陳昌明、鍾怡雯、唐捐、何寄澎、馬森、林鶴儀、鍾明德、林明德、龔鵬程、彭小妍。
【Excerpt】
〈附錄三 台灣文學第一份書單〉
——「台灣文學經典」決選會議紀實
簡竹君／記錄
時間：八十八年一月一日下午三時
地點：聯合報系第二大樓五樓會議室
一九九九年歲初，灰濛濛的天色籠罩著台北，冬天的寒風穿街走巷。聯合報系大樓中新裝潢完工的會議室，窗明几淨，似乎可以隔絕外界的喧嚣與寒冷，會議桌上擺著剛買來的香醇咖啡及可口甜點。處於這樣宜人的環境，大家卻都顯得嚴肅，「台灣文學經典」決選會還未開始，就不由地讓人感覺到氣氛的凝重。
下午三時，參與決選會的七位委員：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敎授王德威、台灣大學學務長何寄澎、中央大學中文系敎授李瑞騰、詩人向陽、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研究員彭小妍、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敎授鍾明德，以及小說家兼《讀書人》主編蘇偉貞相繼入座，會議由聯副主任陳義芝主持，三十本「台灣文學經典」決選會正式 開始。
[評選標準，以及有關「經典」的思考]
〔凝聚台灣文學的共識〕
主席陳義芝先說明舉辦這個活動的重要意義：第一，爲「台灣的」文學定位。強調「台灣」，是爲了讓往後西方文學界或海外華文學界，可以明顯區分台灣和中國大陸的不同。第二，爲文學定位。當前文學之名被通俗書寫品侵佔、借用的情形嚴重，一些實用的、文宣的文字，也假文學之名招搖，使得美學經驗、美學標準極度混淆。「台灣文學經典」的產生，試圖還給大衆對「文學」的清楚認知，並明晰地呈現一種比較嚴肅的、純粹的文學本色。第三，爲經典定位。晚近十年，從事文學研究的人隱隱有一趨勢，多採取符號學、心理分析、女性主義等偏重意識形態的理論來進行文本批評；許多學術論文援引作品，並不考慮其藝術成績，只要能夠作爲其理論佐證即可。傳統上堅持的文學價值觀似乎有被毀棄的傾向。在大衆對「文學」的定義有所質疑，而文學中的「美」又被混淆的時候，如果能尋找、並呈現出最美好的、具有原創性的經典，或許不失爲重新匯聚，甚至增加文學人口的方式之一。凝聚台灣文學的共識，建構出新的文學傳統，因此是本次工程的目標。
緊接著，副刊編輯楊錦郁解釋了活動的整個過程，共經過三個步驟：一、初選：由在座的七位委員各在新詩、小說、散文、評論、戲劇中推薦、討論後，圈選出一百五十三本書參加複選。二、複選：邀請九十一位票選委員，於一百五十三本書當中，不限文類，圈選出三十本心目中的「台灣文學經典」。票選委員幾乎都是任敎於各大專院校，敎授現代文學及相關課程的敎師，極少數票選委員是媒體的編輯或非常活躍的評論工作者。問卷於去年十一月底寄出，屆截止日期（十二月十四日）共收回六十七份回函（回收率約七成三）。經過統計，選出了五十四本參加今天的決選。
……
〔多元現象匯集，隱伏不同思考方向〕
王德威：經典的觀念不是今天才形成的，過去不管是西方或中國的傳統上，人們都希望在某一個特定的時空中找尋一組可以一再研讀、保留，或者可以促進思考的名作。經典的追尋一方面包括了我們對文類本身的一種虔誠的信仰，另一方面也有強烈的美學信念、正本清源的觀念，以及對我們給予某一階段文學史的期許、構想的期盼或遠景。所以在文學史的定位上，經典的存在有其必要性，但在強調它的必要性的同時，我們也必須質疑經典本身在建立的過程中，歷史的必然因素，以及它合理性、合法性的問題。剛才義芝兄簡短的介紹中也提到，在舉辦這樣的活動時，存在於所謂純粹的文學文本、美學觀念以外的一些客觀的問題，包括這樣的一個活動是由文建會主辦、聯合報協辦，一個國家的文藝指導單位大力推薦，一個國家的主流媒體強力協助，以及在座的評選委員的身分，我想都烘托了這個經典的神聖性、重要性及合法性。所以除了我剛剛提到經典在某一個時空中，的確有建立某一種文學標竿的必要性，我們也要想像到歷史的各種因素所促成這個經典的建立，以及未來這樣的經典會不斷地被改寫、被順覆的可能性。
其次，講到小說這個文類，在初選階段，我一再斟酌後推薦了三十本。過去四十到五十年間，以叙事的形式出版的文類，小說仍受到比較多的重視，不過這並不意味這個文類在純文學的成就上，必然高於其他文類，只是反映了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我們在運用、消費、界定文學的觀念，或者實踐文學的過程，如此而已。在我的選擇中，也有一些遲疑，譬如張愛玲，她與台灣的關係是非常有趣的文字因緣；或者，吳濁流的作品是用日文書寫；或者像西西這樣的香港作家，在台灣發表並且奠定文名；甚至八〇年代後，大陸作家經由出版界或媒體的推薦，或者經過文學獎的篩選，漸漸登陸台灣文學界等等，這樣多元的現象匯集在一起，多少提醒我們在建立一個文學經典、標竿時，隱伏的許多不同的考慮的方向。我們看到最後參加決選的五十四本書中，有張愛玲、白先勇、黃春明、王禎和等等，這是大家過去閱讀經驗中公認重要的作者，但是這樣一個文學經典，一方面承認了好的文學所可能具有的客觀標準，另一方面，是不是也忽略了其他不同的社會曆面所消費或認知文學的可能性呢？在什麼樣的情形下，我們的經典可以容納這些作品，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
最後一點，看到這些小說類的決選作品（按：共十九本），我心中相當欣喜，因爲這份名單中，包括了許多不同的年齢層、文化族群背景的作家，運用不同的寫作素材、經由不同的出版管道而被社會以各種程度接受的作品。所以就某個角度而言，也很能夠代表台灣過去三、四十年來的文學風貌。
〔階段性的完成或轉變〕
何寄澎：首先我要說明，關於經典所代表的意義，當然誠如德威兄所說，是某種典範、典律，也就是說它應該是非常崇高的。但是我當初推薦散文書單時，並沒有用一種很嚴格的、看待經典的角度去推薦。理由是我們必須廣泛地徵求其他意見，而且當時整體的數目可以達到一百五十本，所以我推薦的散文是三十三本。嚴格來說，如果用我們對過去傳統的、古典的文學史的認知來看，不太可能在短時間中，以「經典」的定義，選出三十幾位作家。換言之，等一下我們所要討論的，今天我們到底要用什麼樣的標準來推舉經典，還需要仔細考量。
推薦書單中，當然有些是我認爲在台灣幾十年散文發展中，大概可以稱得上是「典範」的作品。但是絕大部分基本上還是著眼於它的代表性，也就是可以反映台灣散文發展的過程中的一些變化，並且成爲這些變化中的代表人物或文本。或許有的票選委員想兼顧它的影響性，所以推薦我沒有推薦的林清玄，我的考量是他雖然對社會影響的層面很大，可是站在文學的立場上來講又有一點不足，我於是將他排除。簡單來講，若問經典的意義，我必須說明我當時衡量的標準並不是那麼嚴格，總之是就其在發展過程當中的代表性、及本身的文學性來評斷。
在這樣的前提下推選，其實先浮現的是作家，至於在選擇作家代表作上，又是非常矛盾的。拿楊牧來說，我可以預測包括《山風海雨》及其後的作品，諸如《星圖》、《疑神》、《亭午之鷹》、《昔我往矣》一定會有許多人推薦，反倒是《山風海雨》以前的作品，一般人多半不會挑選，可是我仍推薦《搜索者》，我考慮的角度是純粹又回到作家本身寫作過程的變化中，哪一部分最可以代表一個階段的完成。這樣一來大家看到散文書單時，就會比較清楚，樣對很多作者我都是找他最早期的作品。不過也有一些例外，譬如簡貞的《女兒紅》就不是她最早期的作品，這當中標準的轉換，基本上還是回到一個作家自己的創作歷程來看，或代表其階段的完成，或標示其階段的轉變，這便是我當初推薦的標準。可是如此說來，我的標準一直在游移，不那麼穩定，不過我想即使是等一下我們在園選時，也很可能再次陷入這樣一個左顧右盼、膽前顧後的境地，然後再做出讓自己最心安的決定。
……
[本著學術良心的投票]
七位委員一致同意：第一次投票每人每類都要圈選，且圈選總數必須是三十本，暫不顧慮跨兩類以上的作家的問題。按得票數多寡決定上榜先後。
……第一次得票過半數者計有二十八本：
七票九本
（1）小説類：白先勇《台北人》、黃春明《鑼》、陳映眞《將軍族》、七等生《我愛黑眼珠》
(2)新詩類：鄭愁予《鄭愁予詩集》、余光中《與永恆拔河》
(3)散文類：楊牧《搜索者》
(4)評論類：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説史》
(5)戲劇類：姚一葦《姚一葦戲劇六種》
六票六本：
(1)小説類：張愛玲《半生緣》、王文興《家變》、李昂《殺夫》
(2)新詩類：瘂弦《深淵》、周夢蝶《孤獨國》
(3)散文類：梁實秋《雅舍小品》
五票七本：
(1)小説類：王禎和《嫁粧一牛車》、吳濁流《亞细亞的孤兒》
(2)新詩類：洛夫《魔歌》、楊牧《傳説》
(3)散文類：王鼎鈞《開放的人生》
(4)評論類：葉石濤《台灣文學史綱》
(5)戲劇類：賴聲川等《那一夜，我們説相聲》
四票六本：
（1）小説類：姜貴《旋風》
(2)散文類：陳之藩《劍河倒影》、陳冠學《田園之秋》、琦君《煙愁》
(3)評論類：王德威《小説中國》
(4)戲劇類：張曉風《曉風戲劇集》
決選委員之一，並以作品《小說中國》入選「台灣文學經典」評論類第三名的王德威表示，身爲決選委員而自己的書又入選，難免有「球員兼裁判」之虞，不管對今天在場的其他委員、對讀者、甚至對自身都容易產生疑慮，因此希望能將《小說中國》自二十八本中剔除。經過在場委員熱烈討論後一致認爲，雖然寫出成爲經典的作品是作者莫大的榮耀，然而顧及王德威的立場，也避免外界不必要的聯想，同意將《小說中國》刪除，只在會議紀錄上留下歷史的見證。於是現在距離三十本的額度，還有三本。
主席請每一位委員特別推薦一兩本書，提供大家討論。……王德威首先推薦王夢鷗《文藝美學》……
向陽推薦商禽《夢或者黎明》……何寄澎推薦簡媜《女兒紅》……鍾明德推薦夏宇《備忘錄》以及張曉風《地毯的那一端》……彭小妍推薦林海音《城南舊事》……蘇偉貞推薦張大春《四喜憂國》和朱西甯《鐵漿》……臨投票前，向陽又追加推薦了李喬《寒夜三部曲》……
接下來就由這些推薦作品，角逐剩下來的三個名額。委員們決定每人投三票來補足三本之缺，可是投票結果除了王夢鷗《文藝美學》以七票無異議通過之外，新詩類商禽《夢或者黎明》、小說類朱西甯《鐵漿》、散文類簡幀《女兒紅》出人意表地並列第二。至此，「台灣文學經典」已增加爲二十八本，剩下兩個名額委員們必須三書擇二。三種文類的對決，可苦了決選委員，這時所必須考慮的，絕非僅是個人對某一文類的特別偏好，而是歷史意義、時代背景以及諸多文學觀念的拔河角力，每一票都關係著台灣文學史的編寫。第三次投票，商禽《夢或者黎明》六票、朱西甯《鐵漿》四票、簡貞《女兒紅》四票，《夢或者黎明》成爲第二十九本「台灣文學經典」。最後的一本，要由《鐵漿》和《女兒紅》來角逐。這樣戲劇性的投票過程，是始料未及的，委員們按照當初訂定的程序，進行最後一次投票。因爲七個人一人只能投一票，所以哪一本書將成爲經典，即將分曉。投票結果：《女兒紅》四票，第三十本「台灣文學經典」終於出爐。
窗外華燈初上，經過三個小時冗長的會議、反覆的討論、三次扣人心弦的投票，三十本「台灣文學經典」產生，決選會也完成了階段性的任務。委員們疲憊的臉龐上，似乎浮現了一抹欣慰的成就感，剛參與會議時的沉重，現在可以放下了。儘管選出來的經典並不盡如人意，可是這無庸置疑地是一項秉持嚴謹態度與學術良心做出的決定。有些經典固然可能隨著時間、空間的轉換而有所更替，不過總有可以永恆留下來的篇章，而這一份「台灣文學經典」，試圖爲台灣文學，寫一章永恆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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