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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急凍的瞬間》
2024/09/15 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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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急凍的瞬間》

書名:急凍的瞬間
作者:張讓
出版社:大田出版
出版日期:2002/05/30

Excerpt
〈尋找普魯斯特時間〉

1
藝術處理的是時間,尤其是音樂和小說。
睥睨時間,至少挑逗、戲弄、抗拒時間,是創作者心照不宣的前提。藝術的本質是輓歌。《紅樓夢》如此,《追憶似水年華》也是如此。不同的是《追憶似水年華》以時間爲主題,向時間公然宣戰。
古今中外,讀過《追憶似水年華》的可能不多,不是看到那堂堂七冊便膽寒,就是讀不到幾頁就被那洪水氾濫的文字打倒了。不止一般讀者如此,連出版社編輯都招架不住。《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冊要出版時,紀德不識貨,不肯出版。另一編輯嫌又臭又長:「花十七頁篇幅只爲寫童年一個失眠的夜?」據《擁抱似水年華》作者狄波頓言,《追憶似水年華》裡最長的句子可以繞葡萄酒瓶底部十七圈。
當然,普魯斯特的方法是:慢。從開篇首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透過記憶的放大鏡,將過去點滴放大顯微,緩慢經營,然後這樣結束:「……因為他們像潛入似水年華的巨人,同時觸及間隔甚遠的幾個時代,時代與時代之間安置了那麼多的日子「在時間之中。」普魯斯特抓緊記憶中的事物,《追憶似水年華》是他對世界不斷流動消逝的思索和補救。尋找永恆和絕對、主觀和客觀的意義,時間是主題,也是媒介。有耐心的讀者在他緩慢如靜止的節奏中,發現每一刻無窮延長。那些漫長富麗的文字凝住時間,供在紙面。如普魯斯特所說,他「征服時間,挽回過去」。

2
《時間地圖》前言裡引:「時間帶著口音發言。每種文化都有一套獨特的時間紋路。」
普魯斯特的時間口音,帶著法國文化凡事認真的哲學傳統。所以法國烹飪講究萃取食物精華,不惜時間以小火熬煉湯汁。而法國電影常在彷彿沒有故事的空間中徐徐展開,不追逐時間,毋寧是凝凍時間。相對,美國電影極於擺脫時間,以急速的節奏掩飾空洞的內容,大多電影充滿對現在的焦躁和心虛,好像畫面的唯一目的是將這一刻盛裝簇擁到下一刻。
急躁文化的時間口音渲染到文字,小說的節奏快了,報章雜誌的文字更奔過紙面,帶著紐約街頭的繁忙和緊急。
慢條斯理過時了,時新文字是活潑、跳躍,是支離、割裂、意念形象化、時間空間化,是畫面和內在的出入和剪接,是詞彙堆積、訊息壓縮,是作品呈現時空的急遽放大和縮減,是繁複到精神錯亂不知所云。
譬如陳玉慧〈時間的臉〉:「……週日中午,五腳羊街裡的巷口,一家殯儀館門前,老邁的女人問:她有個遠房親戚在紐倫堡……有一對情侶走在法國南部大城的街上……在希臘旅行時……美國威斯康辛州這幾個月有龍捲風……台北信義路的銀翼餐廳……」文字的速度極快,事件在時空中跳接,像毫無意義的畫面。你好像在看以二十秒的高速畫面壓縮一個推銷訊息的電視廣告。
相對,楊牧〈下一次假如你去舊金山〉:「……彷彿,或許,是那歌詠與那音韻的結合,一種重重覆沓的期盼和排斥,有意,委婉,以快速的節奏傳過來,訴說著,彷彿,或許吧,彷彿訴說了一段又一段相似的故事,發生在高地草原上,在雨林深邃之中……」欲語還休,飄搖的彷彿和或許為將出場的事件鋪陳,說到一半的句子一個猶疑又折了回去,「重重覆沓」,低聲如私語。這樣的文字以緩慢助長情緒、增加重量,飛躍不是目的。作者不急於告白,他沉浸在孤獨的氛圍裡,時間從遠方照來如金黄的光。
又譬如朱自清〈背影〉:「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直敘,然而節奏徐緩,彷彿章回小說裡的話說從頭,悠悠然如有無盡時間可緩緩道來。
從容的文字給予時間充裕的假象。而現代文字已不關心製造這樣的假象,關心的是如何將時間以最快速度從這點移到那點。文字形同交通工具,有時小說的速度感,變成了唯一的成就。

3
普魯斯特說:「心靈有它自己的景物,然而讓它靜觀這些景物的時間有限。」
是的,當我在這裡記錄時間,不斷懸在眼前如巨大霓虹燈的是這兩字:有限。同時,不斷由這有限破空而去的,是我一再捕捉的幻覺:擱淺時間,捉住時間如捉住螢火蟲放在瓶裡。我在一篇手記裡寫〈書店裡的時間曲張〉:「那個高科技金屬質地咻咻作響的時間,屬於外面的馬路。這裡時間是降落在地毯上的一簇光,你撿起來,輕輕摺好,放進口袋裡。」這裡時間進入想像的象限。就像旅行是截時間於中流,將呼嘯而去的生命凍結於現在。
還是普魯斯特的話:「一本書是座巨大墳場,裡面大部分的墓碑都已沒有名字,無法閱讀。」他在過去的死亡中重創過去,在時間的墓碑鑿打新的名字。而我在這裡為每個即將(還是已經)逝去的現在寫墓誌銘嗎?時間是客觀的度量,還是主觀的發明?我問B,他當年學理論物理。因為他我開始好奇宇宙最小的單元:基本粒子;因為他我接觸到科學界以極小求極大的理論工具:化約論;也因為他我發現科學知識的喜悅:數學、物理,陌生而高深,幾乎比想像更加迷人——科學到了最基本,也不過始於一二天才的狂想而已。

4
檯面積了灰塵,陽光移動時間。
想像小時坐在教室裡,時間下了錨,停留在不動港口。想像等待未來,等待快樂。
想像不斷疊高的書,來不及讀,更來不及懂。
想像貝殼、月光、門檻、青石街道、胡琴,想像耳語、散落的長髮、低垂的眼神、背影。想像雷雨中獨坐陰暗的室內,想像「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想像茶國葉在陶杯中舒展,夕陽照在臥房的窗簾上。想像霧起山谷,螢火蟲在林間飛舞。
想像神馳的時刻,想像越出自我的化境。想像一種沒有時間的時間,沒有單位的空間。
想像想像本身。
艾倫.來特門的小說《愛因斯坦的夢》裡探討各式各樣的時間,有跳躍的時間、不斷來回的時間、靜止不動的時間……我給小箏講永遠不完的故事……所以,精衛仍在填海,吳剛仍在伐桂。
如果總做一樣的事,如果什麼都不改變,時間便不存在,便是永恆。還有什麼更可怕?然而,「人生長恨水長東」,還有什麼可說?我們無須畏懼永恆,因爲沒有資格:我們鎖在這條時間線上,往死滅的方向,永不回頭。美或許是潛在的悲涼,時間絕決的方向成爲美的前提。一切都要消逝,連宇宙、時間本身。而許多刹那天衣無縫接壤,生命與非生命運轉無間,有限和無限之間出現了人,出現了數學、音樂和詩。
在一切消失之前,有現在。我提醒自己。
慢下來,我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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