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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卡繆的《薛西弗斯的神話》之〈荒謬之牆〉
2023/03/02 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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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卡繆的《薛西弗斯的神話》之〈荒謬之牆〉
……最完美演繹荒謬的喜悅的,就是創作。「只有藝術,別無其他,」尼采說,「藝術讓我們免於死於真理之下。」
……作品變成了唯一能讓人保持意識清醒並凝固生命經歷的機會。創作,就是活兩次。普魯斯特探索且焦慮的追憶,他巨細靡遺地對花朵、地毯、苦惱的羅列描繪,意義就在此。這個追尋和演員、征服者、以及所有荒謬之人,持續一輩子日復一日從事的不受人重視的創作,同樣沒有結果。這些人都在模仿、重複、重塑他們的現實。而最終,總是會找到真實的面貌。對一個背離永恆與神祇的人而言,整個存在本身只不過是在荒謬面具下不成比例的模仿。創作,就是一個巨大的模仿。
——卡繆,〈荒謬的創作〉
已經忘了自己是第幾次閱讀《薛西弗斯的神話》。
但每一次都不禁懷疑從前的自己究竟讀懂多少?就像現在的自己只有把握讀懂一些。
〈荒謬之牆〉是在第一個章節〈荒謬的論證〉中不算顯眼的部分,然而這次讀過特別有感,摘要分享如下。(在這裡,普魯斯特當然是最必要且最荒謬的存在)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59402
薛西弗斯的神話
Le Mythe de Sisyphe
原文作者:Albert Camus
譯者:嚴慧瑩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17/08/04
語言:繁體中文
作者簡介
卡繆(Albert Camus)
一九一三年生於北非法屬阿爾及利亞的勞工家庭,父親在他出生未久便被徵召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身亡,幼小的卡繆被母親帶回娘家撫養。中學以後卡繆開始半工半讀,做過很多工作,雖然生活辛苦,但阿爾及利亞臨地中海的溫暖陽光普照氣候,對卡繆的思想及精神有深刻的鼓舞,後來更成為他思想體系的象徵,相對於德國思想家所產生的北方思想。
卡繆大學畢業後擔任記者,報導許多阿爾及利亞中下勞動階層及穆斯林的疾苦,同時參與政治運動,組織劇團表達觀點。二戰爆發後因在阿爾及利亞服務的報紙被查封,於是卡繆前往巴黎的新聞媒體任職。從阿爾及利亞時期卡繆便不斷創作戲劇、小說與散文,與沙特並稱為二十世紀法國文壇雙壁。卡繆一般被視為存在主義大師,但他認為自己是批評存在主義的,認為自己提出的是荒謬思考與反抗思想。一九五七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瑞典學院讚其作品:「具有清晰洞見,言詞懇切,闡明當代人的良心問題。」卡繆在一九六〇年於法國車禍驟逝。
卡繆的作品多樣,第一階段荒謬時期的作品有:小說《異鄉人》、戲劇《卡里古拉》和《誤會》、論文《薛西弗斯的神話》。第二階段反抗時期的作品有:小說《鼠疫》、論文《反抗者》、戲劇《戒嚴》與《正直的人》。其他小說作品有:《墮落》、《快樂的死》、《放逐與王國》、遺作《第一人》,以及改編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的戲劇《附魔者》等。
譯者簡介
嚴慧瑩
輔仁大學法文系畢業,法國普羅旺斯大學當代法國文學博士。目前定居巴黎,從事文學翻譯。譯有《反抗者》、《六個非道德故事》、《緩慢》、《羅絲‧梅莉‧羅絲》、《永遠的山谷》、《沼澤邊的旅店》、《如果麥子不死》、《灰色的靈魂》、《落日的召喚》、《無愛繁殖》、《情色度假村》、《誰殺了韋勒貝克》、《地獄之門》、《野性的變奏》等書。
【Excerpt】
〈荒謬之牆〉
深沉的感受如同偉大的作品,其含義總是多於它表達出來的。人的心靈不管是經常性的衝動或排斥的感覺,皆來自行為或思考的習慣,之後產生連心靈本身都不自知的後果。偉大深沉的情感,不論是輝煌或是悲慘的,都自有它們的宇宙。這些灼烈的情感照亮自成的世界,形成自己的氛圍。這些宇宙有可能是嫉妒、野心、自私,或是慷慨的宇宙——這裡所謂的「宇宙」,是一種形而上的思維和精神態度。的確,任何一種特定的情感所形成的宇宙,比讓我們產生美或引起荒謬感受的宇宙來得具體,因為美或荒謬激起的感受基本上難以界定、混亂,同時卻又如此「確然」,遙遠朦朧同時卻又如此「近在眼前」。
……
我們或許也能在不同但密切相關的智識層面、生活藝術層面、或是純藝術層面上去了解荒謬這無法捉摸的感受。本書的開頭是荒謬的氣氛,結尾則是荒謬的宇宙和一種心靈態度,這照亮荒謬世界的心靈態度,也照亮它能認出的死亡那張具有特權且無情的面貌。
*
一切偉大的行動和偉大的思想的開端,都是可笑而荒謬的。偉大的作品常常起源於街角或嘈雜的餐廳裡。荒謬亦是如此。荒謬的世界更是從這卑微的出身獲致它的高貴。在某些情況下,問一個人在想什麼,他回答「沒什麼」,這回答很可能是假的。戀愛中的人深知這一點。但倘若這回答是真誠的,倘若它代表的是空虛如此引人深思,日常生活行為的鏈結斷裂,心靈徒勞地尋找重新連接的環節這種奇特的心理狀態,那就是荒謬的第一個信號。
……
在沒滋沒味的生命裡的每一天,時間推動著我們。但終有一天,我們必須去承載時間。我們都依賴未來而活:「明天」、「以後」、「當你有了社會地位」、「年紀到了你就會懂」。這樣的輕率真令人驚訝,因為未來其實事關死亡啊。然而有那麼一天,一個人發現自己三十歲了。他確認自己尚年輕,但在此同時,他將自己置於時間流之中,在其中佔了一個位置。他承認自己位於這條必須走完的時間曲線上的某一點。他隸屬於時間,驚恐地發覺時間是自己最邪惡的敵人。應當全力拒絕明日來臨之時,他卻企盼著明天。這肉體的反抗,即是荒謬。
從另一個層面說,則是怪異感:察覺這世界「晦澀難懂」,窺見一塊石頭是如此怪異,我們無法撼動,意識到大自然或一處風景強烈地否定我們。一切「美」的深處,都藏著某種非人性的東西,這些山丘、溫柔的天空、樹木森林,刹那間失去了我們所賦予的虛幻意義,自此比失樂園還要遙不可及。這個世界原始的敵意,穿越幾千年時光朝我們撲來。還我們霎時懵然不懂,因為不知多少世紀以來,我們以往只是透過對自然的印象和描繪來了解它,然而我們再也無力使用這些障眼法般的騙人把戲了。我們不再了解世界,因為它又變回了它自己。這些因人們的習慣所忽視障眼的布景,又回復到它本來的樣子,跟我們以為的大不相似。就像是在那個熟悉的女人面孔下,突然發現自己愛了那麼多個月或那麼多年的女子像是個陌生人,甚或人有時還會希望自己見識到那個讓我們有孤獨感受的事物。但現在還未到談這個的時候。目前確定的只是:這個世界的晦暗難解和詭異疏離,就是荒謬。
人也有散發出非人性的時候。在某些他們頭腦清晰的時刻,所做出的機械式舉止、毫無意義的手勢動作,使他們周遭的一切顯得愚蠢可笑。一個人隔著電話亭玻璃說著話,我們聽不見他說什麼,卻看得到無意義的比手畫腳:我們會猜想,他為何活著。面對這人類本身的非人性而感受的不安,面對我們自己而感受到的無法估量的挫折感,這如同當代一位作家所稱的「嘔吐」感,也是荒謬。同樣的,我們在鏡子前看見自己會有幾秒鐘以為那是個陌生人,看自己照片會霎時覺得上面那個人和自己很相像、很熟悉、卻又讓人不安,這也是荒謬。
我現在終於要談到死亡,以及我們對死亡的感受。就這一點,一切都已被討論過,必須審慎避免虛假做作的悲愴。令人訝異的是,所有人都必須經歷死亡,卻沒有人「知道」它。那是因為,事實上,死亡的經驗並不存在。以字面的意義來看,唯有經歷過、有意識的,才能稱為經驗。在這裡,充其量只能談別人的死亡經驗,那是替代品,是精神上的想像,無法讓人真正信服。這種憂傷的約定俗成說法並沒有說服力。真正令人感到恐怖的,其實是來自死亡的數學層面。時間令我們懼怕,它在我們面前呈現事實,結論要之後才出現。一切談及心靈的宏偉言論,十之八九目前都會在這裡遇到與之相悖的論調。這具連打個巴掌都已沒反應的不動軀體,靈魂已經消失。人生這基本而命定的面目,組成了荒謬的內容。在「人皆有一死」這命運無情的光芒下,「無用」無所遁形。面對支配我們生命的殘酷數字,沒有任何智識、也沒有任何努力能由經驗證明是有效的。
*
我知道荒謬思想已經踏入到那些荒漠之中,在那裡找到食糧。它在那裡明白了之前藉以存活的都是虚假幻覺。它引發人性思考最迫切的幾個議題。
一旦認知到荒謬,它就成為一種狂熱,最撕扯人心的狂熱。然而,問題在於:我們能否與這個狂熱共存,能否接受狂熱既焚燒同時又振奮人心的規則。現在我們要談的還不是這個,這問題是我們整個探討的核心,之後會再回來討論。我們現在要先看清在荒漠中誕生的議題和生命力,只需將它們列舉出來。今日,這些其實也是眾所皆知的了。長久以來,一直有許多人捍衛非理性態度,這個被稱為「被蔑視的思想“」的傳統從未真正滅絕。針對理性主義的批評已不知有多少,我想不必再多此一舉。然而,我們這時代卻衍生出了,這些矛盾詭異的思想系統,急著抨擊磕絆理性,就好像它真的領頭前行似的。這倒不是證實理性的效率,而是證實它帶給人的希望的強度。在歷史層面上,這兩種態度的僵持,描繪了一個對生存狂熱的人,介於對一致性的渴望,卻清楚看見自己被重重高牆圍堵這兩者之間的撕扯。
我們這時代對理性的抨擊或許比以前都來得激烈。自從查拉圖斯特拉 (Zarathoustra) 那聲吶喊:「理性『恰巧』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貴族。當我說在它之上並無任何永恆意志就是將它回復到萬物身上」、自從齊克果那致死之疾:「這病通向死亡,死亡之後什麼都不存」,荒謬思想中諸多深具意義且糾纏人心的議題便層出不窮,或者至少——這個細微差別很關鍵——是在關於非理性和宗教思想的議題上。從亞斯培到海德格,從齊克果到舍斯托夫,從現象學家到舍勒,在邏輯和道德層面上,這一整個因共有的愁緒而連結,又因方法和目的而背道而馳的思想家族,不屈不撓地阻擋理智的康莊大道,回復到尋求真理的正道。我相信他們這些思想大家都知道並已證實過。不論他們抱著、或剛開始時抱著的野心是什麼,都是始於這充滿矛盾、牴觸、焦慮、無力、無法描述的宇宙。
……
在這些人之中,齊克果或許是最讓人感動的一個,他不只是發現了荒謬,而且他的一生至少有一部分就是荒謬。他寫道:「最堅實的緘默不是閉口不言,而是暢所欲言」,他一開始就宣稱,沒有任何真理是絕對的,也沒有任何真理能使一個本身就不可能的「存在」讓人滿意。他猶如知識領域裡的唐璜,用許多化名寫作,作品也引起分歧矛盾,在著作《教化論說》(Discours édifiants) 的同時,他也一邊撰寫那本違反社會道德的唯心論小說《誘惑者日記》(Le Journal du Séducteur)。他拒絕所有讓心靈休憩的慰藉、道德、原則。心上的那根刺,他小心翼翼不拔除它以削減痛楚,反而更加喚醒,懷著被釘上十字架 (且樂意被釘上) 那絕望的喜悅,以清晰、拒絕、偽裝,一步一步建構出一個惡魔般的典型。這既溫柔又嘲弄的面貌,這些踮著腳尖俏皮迴轉之後緊隨著發自靈魂深處的吶喊,展現的正是面對無法掌握的現實世界的那個荒謬心靈。齊克果的精神探索引導出他念茲在茲的「醜行」,這探索也是來自抽離背景的混沌生存經驗,使他發現存在根本的不協調與支離破碎。
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層面——方法層面上,胡塞爾和現象學家們以大膽誇張,重新塑造多樣化的世界,拒斥理性具有超越一切的力量。藉由他們,精神世界變得無比豐富。玫瑰花瓣、里程碑石、人的手,和愛、欲望、萬有引力定律具有相同的重要性。思考,不再是統匯一切,把所有表象放在一個大原則之下,讓人覺得熟悉。思考,是重新學習去觀看去留意,是引導自己的意識,是將每個想法、每個影像以普魯斯特的方式凝結為一個重點。然而這麼一來,所有的一切都是重點,矛盾又出現了:思考之所以稱為思考,正是因為它極端的意識性,而非所有一切等同齊觀。胡塞爾的思考比齊克果和舍斯托夫來得樂觀積極,但他從根本上否定理性的傳統方法,駁斥理性帶來的希望,讓直覺和感覺鋪展千變萬化的現象,而這帶著非人性的意味引。這些道路可帶領人到各種科學領域,或是任何領域都到不了。在這裡,方法已遠比目的重要。牽涉到的只是「一種認知的態度」,而非慰藉。我要再次重申,至少一開始是如此。
我們怎可能不感受到這些思想家其實緊密相連呢?怎可能不注意到,他們圍繞著一個苦澀的重點,這已不存任何希望的重點?「我要求得到一切解釋,否則就什麼都不要」,面對心靈這聲吶喊,理性一籌莫展。被這聲吶喊唤醒的心靈摸索尋找,遇到的卻只是矛盾與不合理。我所無法了解的就是這不合理,這世界充斥著非理性的東西。我所不了解其獨特意義的這個世界,就只是一個巨大的非理性而已。我們只要能夠說出一聲:「這很清楚明顯」,那就一切得救了。但是這些前仆後繼的思想家宣稱沒有任何是清楚明顯的,一切都混沌混亂,人所保有的只是清晰理智,以及確然認知自己周遭圍堵著一座座牆的事實。
所有這些經驗都彼此協和、印證,當精神遇到了這些圍堵的牆時,必須做出判斷,選擇出結論。結論不是自殺,就是找到了答案。然而我想把探討的順序倒過來,從智識的探索出發,最後才回到日常的行為上。這裡所提到的探索經驗,誕生於沙漠中,也必須一直停留在沙漠中。我們至少必須知道這些經驗能獲致什麼結果。人努力到了這一點上,便迎面遇上非理性。他感受到自己尋求幸福與理性的欲望。荒謬產生於人類的呼喚和世界無理沉默之間的對立。這一點不可忘記,一定要牢牢記著,因為整個生命的重要性誕生於此。非理性、人性惆悵,以及兩者面對面時冒出的荒謬,正是這齣戲劇中三個主人翁,這齣戲必然以存在能夠找到的邏輯作為結尾。
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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