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熱浪迎面撲來，桃園殯儀館被烈日炙烤著，整座建築壟罩在蒸騰的熱氣中。地面氤氳晃動，不一會兒便汗流浹背。懷著沉甸甸的心情步入懷遠廳，靈堂內冷氣驅散暑意，心境也隨之一清。親友幾乎坐滿了廳堂，奠禮會場由禮儀公司精心布置，輓聯、花山與花籃環繞，莊嚴肅穆，輕煙繚繞，備極哀榮。家奠禮正在進行，晚輩肅立兩側。奠堂中央，姨媽慈祥和藹的大幅遺照懸掛著，她灑脫地攤開雙手，彷彿正溫柔注視著大家。靈幃前，孫輩代表以低沉悲戚的聲調誦讀奠文，那字字句句穿透力十足，貫穿我的腦海。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姨媽的音容笑貌宛在，將我拉入綿長的思念深淵……

外公年輕時隻身遠赴汶萊謀生。那個年代，許多年輕人追隨前人腳步，離鄉背井，遠渡南洋淘金。南洋在彼時象徵著金山銀山，不少人衣錦還鄉，蓋起洋樓。外公在南洋習得會計專長，薪俸優渥，卻不幸染上鴉片毒癮。清末鴉片禍國殃民，俗諺云：「煙癮一來人似狼，賣兒賣女不認娘。」從此外公入不敷出，落魄潦倒返鄉。在痛悔煎熬中戒除鴉片後，他隨大伯公學習道士之職，從事作醮、卜卦、符籙等法事。其後雖娶妻生子，無奈當時醫藥不發達，兩個男孩相繼夭折，最終只養育了母親與姨媽兩個女兒。她們自幼便承擔起成人的勞務，生在那個年代的孩子，總是過早成熟。

幼時記憶裡，感覺親近的親戚似乎只有姨媽一家。也難怪，父親的親人皆在彼岸，母親娘家上無兄下無弟，唯有姨媽這一個妹妹，因此兩家走動自然頻密。外公偶爾會到「金湖鎮」家裡小住幾天。父母忙於生計，無暇多陪，頂多用砂鍋燉隻雞給他補身。用餐時，母親總得支開我們這些孫兒，怕外公把好菜分給這個、夾給那個，自己反倒吃不踏實。母親的孝心，也只能如此。外公在鎮上住不慣，總嚷著要去后沙姨媽家。唯有在那裡，他才最是稱心自在。八歲那年，外公唯一一次帶我到后沙姨媽家玩。初次見到古早厝，滿心好奇，空氣中透著一絲神秘與陳舊氣息。廳堂前有院落，左右對稱兩間廂房。我與兩位表弟初見便玩在一處，圍著院中小桌，吃著地瓜稀飯，佐以豆豉蚵仔、豆腐乳、青菜，只覺分外美味。

夜裡，姨媽在廳堂為我打地鋪，鋪上草蓆。獨自睡在客廳，悶熱難當，蚊子嗡嗡擾人，輾轉難眠。姨媽心細，不時來探看，見我遲未入睡便問：「要不要上屋頂跟阿公一起睡？」我如獲大赦，連聲答應。姨媽扶穩梯子，領我攀上，朝屋頂喊著：「阿公、姨丈，囝仔要上去睡啦！」東西廂房的屋頂是露天平台。我小心爬上去，耳邊聽著外公與姨丈吸著菸、閒話家常。仰望滿天星斗，夜涼如水，不知不覺沉入夢鄉。那夜，終生難忘。兩年後，外公在烈嶼老家過世，我也再沒去過后沙。

姨媽與母親個性迥異。姨媽是樂天派，心無城府，說話直爽不拘。她的熱情讓她無論住到哪裡，都能結交許多朋友，為人更是慷慨大方。她從不吝於表達對子女的愛，總能安撫他們，讓孩子感受溫暖。一生最大的期盼，便是兒女能出人頭地，不再重蹈她年輕時的艱辛。相較之下，母親生性拘謹嚴肅，不夠開朗，不主動與人攀談，朋友也少。對子女講話不甚溫柔，甚至頗為嚴厲。兒時總羨慕表弟妹有姨媽那般呵護備至的溫暖，常想：若自己的母親也能如此，該有多好。

我退休並非屆齡，而是年資屆滿便退下，那年方五十出頭。在中和新歐洲購置新居後，接母親同住。新屋裝潢新穎，四房兩廳。我特意邀請姨媽前來小住月餘，與母親相伴敘舊。姨媽欣然應允。老姊妹倆日日有說不完的話。當時我不必上班，也有時間陪兩老閒聊，做些拿手菜讓她們嚐嚐。幾位住附近的好友常來走動，其中「善鑫」最擅逗老人家開心，常惹得兩老笑出眼淚。姨媽總會叨念：「今天善鑫來不來啊？」似乎格外盼望他的到訪。這些溫馨點滴，如今只能長存心底。

姨媽常與我津津樂道的，便是她的子女。他們買房都在同個社區，或同一棟樓的上下層，或緊鄰隔壁，各自成家立業，擁有自己的天地。姨媽能時常見著他們，高興去哪家坐坐、住住都隨心所欲。逢年過節更是熱鬧非凡，子女、媳婦、孫兒團團圍繞姨媽身邊圍爐，共享天倫之樂。這無疑是姨媽晚年最幸福的時光。轉眼間，姨媽已屆耄耋。早年辛勞使她多病纏身，常自覺壽數不長。或許是宅心仁厚，蒙天眷顧，晚年終得償宿願，兒孫滿堂，福壽全歸……

司儀莊嚴的唱名聲將我拉回現實：「稱阿姨者請就位——」我緩緩步至靈幃前——獻香、獻花、獻果，跪，三叩首，合十，三鞠躬禮——禮畢，孝家答謝，退——

在與姨媽最終道別的儀式上，獻上我深切的緬懷與對親屬的慰唁之意。姨媽一生樂天知命，摯愛家庭與子女，對親友更是熱誠相助。她走完了充實的一生，完美謝幕。逝者已矣，然其典範長存於每一位親友心田。懷著淡淡的哀愁與追思，懷著無盡的不捨，謹以此文，追念我親愛的姨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