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地下商街是一個很熱鬧的地方,除了有將近一千個座位的大餐廳外,還有西餐廳、咖啡廳、麥當勞、7-ELEVEN、超級市場、麵包店、水果行、生物科技商店、醫療器材行、銀行、書店、服飾部、旅行社、理髮廳、髮廊、洗衣部、鎖店,當然也有花店.最熱絡的時候還同時有三家花店存在;有時親朋好友來醫院住院時,我也免不了人情世故,常常會去買花慰問親友.不景氣的現在,花店關的只剩一間,然而每當走過這間花店時,我的內心總會有一股莫名的牽掛.

這故事要從二十二年前說起......那時我還是年輕的內科住院醫師,三天兩頭不是值夜班就是值急診室;急診室的日子最讓人印象深刻,除了忙亂與壓力之外,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危急的病人,會是什麼問題要你急救,要你面臨生死的考驗,常常須要會診好幾科來共同救治病患.就在那種緊迫的氛圍下我認識了她.她是別科的住院醫師,深邃的眼神透露出她的自信與智慧,我常要和她討論病患是否有腦部病變、斷層掃瞄的結果,她的精準判斷力,至今仍讓我佩服不已.

我和她同一年升任主治醫師,各自忙著自己的醫療工作,然而即使在忙碌的醫院走道上擦身而過,她那飄逸的白袍背後,始終顯露出那自信與堅強的背影.一年後我奉派出國進修一段時間,再回國時,卻從此不見她的蹤影.在我們這人來人往的醫學中心,醫師的離職本就是司空見慣的事,只是我的心裡仍然忍不住會滴咕:「好可惜!這麼優秀的女醫師竟然就不聲不響的離開了!」

令人驚訝的是,三年後我竟然在地下商街的花店裡,見到了她的背影.她沒有穿醫師服,動作略顯遲緩,身上穿著一件綠色的工作服,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什麼時候她竟然變成了花店的員工?!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什麼原因?後來才聽說好像她罹患了重度憂鬱症,無法幫人看病,自己還常常要住到精神科病房療養.病情穩定時就到這花店來幫忙插花、送花,花店老闆願意提供她一個"職能治療"的環境,幫助她早日恢復正常.我實在無法接受,一個精明幹練、自信亮麗的女醫師,竟然變成一位精神病患者!

往後的日子裡,我常會在醫院的走道上遇見她,行動變得遲緩的她,有時獨自一人走著,有時拿著鮮花幫顧客送到指定的病房;遠遠的看到她時,我會主動的向她點頭致意,她也默默的回禮,只是眼神看起來好無精打彩,好落寞!有時她會消失一段時間,聽說又住院療養了.就這樣週而復始,不知不覺的過了十幾年,她再也沒有拿起她的聽診器,反而成了一個道地的花店員工.有一天我帶著一群年輕的住院醫師、實習醫師和護理同仁在巡病房時,她剛好送花來給我的病人.我向她點個頭,年輕的醫師們用著疑惑的眼神看著我和她......我知道,歲月如流水,醫院裡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她不幸的故事.

年初迄今,我再也沒有看到她的背影.上個月底我終於鼓起勇氣問花店的老闆:「那位幫妳們送花的女醫師呢?是不是精神病又復發了?」花店的老闆一臉驚訝的說:「這醫院裡知道她曾經是醫師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關心她的人就更少了!她的病不是憂鬱症,但比憂鬱症還嚴重,聽她家人說最近常常要住到療養院,無法回來工作了......世事難料呢!就像我這店裡的花,有時來不及賣掉就枯萎了!人生就像花朵一樣,無常啦!」

我突然想到最近收到的大學同班同學通訊錄,全班106個醫師,扣除10位失聯的同學 ,剩下的96人,竟然有7位已經逝世,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與無常!然而這7位同學的笑容和影像,在我腦海裡卻依舊清晰可見.我永遠記得,電影"天使與魔鬼"裡,紅衣大主教說的那句話:「大家都是凡人之身,我也是!」同樣的,即使是熟悉身體奧秘的醫師,在生命的殿堂裡,一樣平凡卑微,同樣都要遵循生老病死的定律,無一例外!

也許我們所生存的花花世界,就像是個充滿驚奇的大花店,每個人在這繁花似錦的美麗世界裡,彷彿是紅花綠葉,含苞待放,意氣風發,風華絕代,然後花開花落,自己也跟著年華老去;每一個人都會留下自己的足跡和背影,或許孤芳自賞,默默無聞,或許功成名就,貢獻非凡;然而無論如何,都會讓與你熟識的人,永遠懷念你在這花店裡的背影.

下班時刻,我又走過地下商街的花店;我心理明白,今天我依舊看不到那花店裡的背影,然而不知不覺的,我仍然會祝妳早日康復,回來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