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一九九五年春節前夕，公布一九九四年考績。一九九三年曾被記大過的梁建隆考績，在一九九四和一九九五考績連續兩年優等，再度壓倒安穩度日的戴明忠甲等，年終獎金多半個月。戴明忠在辦公室大摔報夾。「他媽的什麼混蛋世界。」與戴明忠對此同感不可思議的只有熊國度，此事天下非祕密，唯二人蒙在鼓裡。戴明忠說並非氣自己考績不如人，不爽不解的是記大過在報社一向茲事體大非同兒戲，但被記大過者考績優等，未被記過落居甲等，這是他媽什麼爛報社。「你聽過在學校被記大過，最後還拿模範生拿獎學金保送升學嗎？」
相對於戴明忠和熊國度對考績之事大驚小怪，其他同事早已茅塞頓開不感意外。戴明忠二哥在《合眾報》台北總社擔任副總編輯。二哥告訴他，打考績前夕至少三名同事忙跑總社拜碼頭，有個人組單刀赴會，亦有二人組出雙入對。獨行俠是黃林山，結伴同行為賴志忠和梁建隆。
春節過後，資深特派員楊俊裕退休，新特派郭民化新官上任三把火，坐上大位大調路線。黃林山從工商調醫藥，梁建隆從西北區調回議會，熊國度從議會調工商兼西北區。
跑地方新聞的各路線中，府會路線記者一向被視為首席，工商路線則為人人稱羨的大肥缺。黃林山突閃離工商轉往醫藥路線，熊國度撿到肥缺始料未及卻不明所以。
郭民化將熊國度叫至跟前：「報社要業績，說穿了就是要錢，黃林山不配合，報社將他調離工商。」郭民化拉熊國度低頭細語營造氣氛說心事：「你我袒誠以待，我視你為自家人才將路線交給你。」意思是芝麻油水雨露均霑，全力以赴勿負美意。
黃林山跑工商，全力配合業務，既推銷報分又兼拉廣告，雖違反報社編輯業務各自獨立的基本立場，但報社因此豐盛進帳財源滾滾，倒也顧東望西睜眼閉眼，黃林山魚掌兼得心領神會。緊抓房地產爆發熱潮，直接撒網天地海撈，山產海鮮大小通吃，一年替報社帶進二千萬元廣告，單抽成佣金即高於年薪本俸；也因竭盡心力為報社堆金積玉，黃林山當年考績為絕對貢獻，連升四級。郭民化從外縣升職直調海市特派員亦非省油燈，對黃林山路線垂涎染指覬覦已久，初至海市就找黃林山坦蕩交心，高舉報社大旗，提出兩大重點：「一為配合報社政策積極努力開發市場，二來吾乃特派員，需起帶頭作用，因人生地不熟，盼君鼎力扶持。」二大重點言簡意賅全無廢話，就是要黃林山配合，將半數廣告業績改掛郭民化名下，至於佣金可有可無，亦不強求。郭民化泰山壓頂仗勢欺人，黃林山怒氣衝天超幹不爽。「我不跑了，你另請高明。」
房地產廣告佣金雖可觀，但在黃林山眼中食之淡味，棄之可惜。面對郭民化刀俎魚肉步步近逼，黃林山棄公從私另闢天地。
黃林山老婆在中部某市公所任職機要祕書，有地下市長之稱。傳說單靠土地介紹買賣利潤包山包海驚天動地，且人脈熟稔街廓亨通，市長對外上下打點推拉挪移全靠她，大權大錢一把抓，看黃林山薪水九牛不及一毛。在老婆眼裡，黃林山無可比擬的功能是他的金字招牌，有「《合眾報》記者」鐵打的看板，既能打通上下關節，又能遠離牛鬼蛇神，完美結合了她的權勢職務，豈能浪費老天恩賜。於是，老婆發名片也是婦唱夫隨比翼雙飛，兩張名片同進退，讓人見識何謂天作之合，何謂銅牆鐵壁。
公所人員有此一說，黃林山《合眾報》記者名片十盒有八在老婆抽屜，一盒放老婆皮包，另外一盒才攜黃林山身上。在此人口數十萬城市，最有力為鈔票，其次為黃林山夫妻名片，金戈鐵甲所向披靡。
黃林山搞定家族事業發展，行有餘力則跑台北，他不在意是否續跑工商，不在線上續繫人脈續拉廣告，少了威嚇免被抽成；黃林山野心不大，即繼續在地方幹記者，無需升官，不調駐地，記者身分可保名片，名片出鞘繼往開來。
熊國度初跑工商，業務單位速找上門，前後打點安排一切，熊國度跑新聞黃金歲月於焉展開。業務單位說房地產正熱，每周需寫一篇六百字配至少二張照片房地產建案稿並拜訪業者。熊國度不耐應酬，請業務告知被採訪的建案業者需先備妥資料，屆時到場隨便問問哈啦拍照，然後帶著資料回家抄，省時省力兼事半功倍，但業務認為若不和業者打屁聊天馬屁拍足難拉廣告。熊國度忍痛陪業務人員進場拉兩次廣告，半毛未入袋乾脆拉倒走人，即刻退出廣告人生，並告知業務：「往後寫稿交差，拉廣告免談。」於是，以後每前往採訪建案，熊國度到現場拿資料按快門，效率超高，十分鐘完工走人。
相對於房地產稿，熊國度更愛餐廳。熊國度和報社業務建立起採訪餐廳的標準作業流程。和業者約定時間，熊國度通知辦公室同事何時何地吃飯喝酒，同事到幾人算幾人，然後請老闆弄幾道宣傳主力菜色開始拍照，拍完照片菜酒上桌，同事歡樂讌飲開吃開喝，熊國度將老闆拉到一旁採訪，採訪結束老闆最好別上桌，自己人吃喝更爽快。
房地產稿餐廳稿皆有稿費，無論字數照片多少，每篇一律五百元，入帳雖不多，卻是最爽快，周周逛不同餐廳，店店品各異菜色，從紅面薑母鴨吃到黑肉燒酒雞，從北海軟殼蟹吃到高山炒山羌，大夥吃喝聊天地畫虎爛甚是愉快。
在百貨公司，不同專櫃禮遇不同。有些福利優惠全無，有些會給記者折扣。工商記者最愛現金禮券，自用贈禮兩相宜。只要記者會，記者幾乎全到場。從折價券到兌換券，從禮券到現金，有的放在新聞稿資料袋，有的裝在信封袋裡直接塞進記者背包皮包。一旦記者會來了一堆阿狗阿貓記者，超出採訪單位預算名單，主辦單位就會從電視記者大報記者開始算人頭，有機會就叫進小房間塞紅包塞禮金，沒機會就趁機直接塞口袋。「噓！這個不要講。」「不是全部都有，拿就好。」若現場媒體太多，來不及做手腳，就改天另行奉上。
熊國度跑工商首月，記下每筆收到的禮券或現金共四千五百元，全交給當時已調離工商路線的老婆林如心，到百貨公司或商業據點消費，若有需求再請公關或業者現場講價優惠。
上世紀九０年代的台灣，經濟持續起飛長，民眾荷包年年成長，消費力水漲船高。除了百貨公司如雨後春筍般興起，台灣的知名咖啡店也開始在各城市插旗，紅紅火火大拚場，走出洋式風格。珠寶銀樓和鐘錶眼鏡業者看準錢潮滾滾的新商機，改頭換面大翻修，趕走暗淡的黃光，切換明亮的白光，讓年輕美眉站上一線櫃台，全力迷惑消費者，將手上的手表手鐲從老土更新到時麾，將學生臉上的大黑框眼鏡換上五顏六色，再搭配K金鍍金鏡框，季季有優惠，歲歲周年慶。工商路線如同社會照妖鏡，反映了九０年代一片欣欣向榮。
欣欣向榮也反映在當時的報業市場。在當時《合眾報》《新聞時報》兩大報為王的時代，因新發行的《民主時報》開始進入市場竸爭，對傳統兩大報造成壓力，於是報社也漸開始鼓勵記者配合業務拉廣告；除業務之外，報社並要求記者加強新聞品質。在此過程中，報紙內容也開始出現巧妙變化，傳統重視的府會新聞漸在版面淡化，報社要求跑更生活化、更有趣、更有故事性和人情味新聞，但新聞是死的，可遇不可求；在報社壓力下，死新聞要變出活新聞，假新聞也要做成真新聞，於是假新聞陸續粉墨登場，但假新聞需有熟人配合套招，熊國度最先想到林民忠。
林民忠是海邊一間祭祀鄭成功小廟廟公，在熊國度跑新聞時出力甚多，熊國度也盡力回饋，讓小廟多在報上曝光，帶來更多信眾遊客，一打知名度，二添香油錢。
小廟廟門是林民忠畢業於美術系弟弟林信忠所繪，有趣是左右兩側廟門油畫門神並非傳統中國神，而是兩名打赤腳老外。「他們被鄭成功打敗棄甲而逃，來不及穿鞋子……所以啦……」林信忠這樣說。
熊國度對林民忠出主意說，兩個老外守護鄭成功超過三百年，日日風吹曝曬夜夜海潮濕冷，應替門神找鞋穿……於是替老外門神穿鞋子活動於焉誕生，新聞上了《合眾報》頭版頭條，平日冷清的溪南岸萬頭攢動人魚熱鬧。
距小廟五公里外的西北區農業區，有兩棵巨大莿桐樹，分立鄉間小路兩側，有一天，熊國度騎小白路過，突停樹下仰望，兩樹藍天下點點火紅，花朵綻放雖美，枝葉相近卻難觸對方，熊國度望著發呆，心想，他和林如心及黃慧玲還有望望皆如此，隔開兩樹的那條線究竟是什麼？是機會還是命運？還是有他一直沒看見的東西？熊國度靈機一動，急找當地文史工作者蔡進登。「可有興趣辦活動？保證全國版，讓你大出名。」熊國度將構想告知蔡進登，蔡進登兩隻大手桌上一敲。「這個好，我來搞。」一個月後，《合眾報》六版一張大大美美照片，藍天下兩棵火紅莿桐樹如同一對戀人，近在呎尺卻似遠方，力拚絲蘿即可互結連理。新聞斗大標題是：「兩棵老樹要結婚 地方喜氣洋洋」。
畫虎爛新聞見報，圖文並茂，熊國度賺到獨家獎金和月考評成績。假新聞發燒，真新聞式微，假新聞如雨後春筍拔地向天，成為各報新聞發展的新寵兒。
戴明忠有一張見報照片，西北區溪南海岸驚見大片黑水，新聞標題為「陰陽海汙染 怵目驚心」。戴明忠叫熊國度猜何以會有陰陽海，熊國度搖頭不知。戴明忠說，當時在海邊他一看傻眼，海岸大片汙水，汙染如此嚴重，拍完照片未久竟發現汙染盡消失，海水暗黑轉蔚藍。抬頭遠眺，哈哈！天上的雲跑了，海上黑影當然就不見了，什麼汙染陰陽海，就是給天上的雲遮的嘛！
戴明忠獨家新聞當然也名利雙收。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報社要什麼記者就給什麼，反正報社不聞問……」記者多半是這樣想的。其實報社長官並非痴鵝呆鳥，做得好的假新聞有時比真新聞更好看，也更受讀者歡迎，於是假新聞越來越多，讀者越看越爽。假新聞創造記者、報社、讀者三贏局面，皆大歡喜。台灣的新聞也升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