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平靜無奇只見三兩小貓的司法記者室,突現兩名彪形大漢,一屁股重壓木椅搖來晃去,吱吱作響;報紙在手中捲成短棍,三不五時砰砰砰揮舞敲桌。「今天《合眾報》記者若不出面說個清楚,恁杯就坐這不走……」
熊國度進記者室,除兩名大漢,記者皆未至。大漢氣勢重壓熊國度,高傲仰頭吹鬍瞪眼:「你是記者?」手中報紙短棍繼續敲桌打鼓砰砰砰,要給記者下馬威。
熊國度問對方:「請問有什麼事嗎?」
「你是哪一報記者?」
「我是大廣電台。」
「原來是廣播電台的,這事與你無關,我們來找《合眾報》記者,他說不寫我們新聞,現在竟然刊出來,這樣怎有夠意思?我們要他說清楚。」
「我可以看是哪條新聞嗎?」
一九八五年的台灣報紙每天出刊三大張,只有全國版一大張為彩色印刷,其他兩張為黑白版。黑白版報紙滑捲在大漢手中,染出一手混沌油墨。報紙如同黑手黨手中的棒子,棒子上沾黏著混亂的毛髮,好似才敲過人頭。
大漢將手中報紙平攤桌上,右手掌猛拍桌上報紙,恨不得立即將報紙上那則新聞的每一個小黑字像蒼蠅一樣拍死,最好拍成灰,然後消失不見。
新聞大致內容是指某某公司惡意倒債,公司負責人及重要股東避不見面,疑似捲款潛逃國外,檢方已受理本案展開調查云云。
熊國度用十餘秒速速大致瞄完新聞,正欲抬頭問原由,忽見張台明從記者室門外急衝進門,見兩名在座男子翹二郎腿,怒氣沖沖,且熊國度已和其中一人搭上線,正準備開口提問。
開口提問是記者工作本分,只要記者一開口,從雞毛蒜皮到世界大戰全都問得出來,張台明見熊國度將開口提問,雖然還只是隻菜鳥,但有些事實在太簡單,只要一張口,答案就出來了,那還得了,張台明心知不妙,立即舉雙手先做出壓制滅火動作,希望一舉同時先壓下三個未爆彈,再依輕重拆解處理。此舉果然奏效,熊國度和對方其中一人對話暫停,望向張台明;另一名大漢兩手一攤:「張大仔!怎會這樣,你不是和我們說好,大家都不會寫?為何《合眾報》還刊出來?」
一名駐衛警接獲隔壁書記官長室通報,指記者室有人大小聲前來察看,被張台明硬擠苦笑安撫推回。「沒事!沒事!我們來處理就好。沒事!沒事!」
見警衛離開,張台明將其中一名男子拉出記者室,在走廊見陳添財急趨而來。男子又喊:「添財仔!不是都講好的嗎?怎會刊出來?記者說話根本是放屁,這樣哪有夠意思?」
張台明陳添財合力將男子半推半拉至走廊旁嘀咕。另一名在記者室內男子狀甚無聊,繼續高姿態問熊國度:「你們這裡有幾名記者?」
「詳細人數不清楚,但常來約五、六人!」
「怎才五六人?不是說有十幾個?張仔和添財和我們這樣說的啊!」
「抱歉,我是新來的,不是很清楚。」熊國度縮頭聳肩,他真的什麼都不清楚。
「可是我看名單有廣播電台啊!你也有拿嘛!」對方理直氣壯。
熊國度一頭霧水,腦袋從不清楚開始打轉。對方從口袋掏出一張小紙條,往桌上碰地一拍,攤在熊國度眼前,被走廊張台明瞄到,心知不妙,炸彈要爆炸,三步併兩步衝進記者室,將紙條壓回男子口袋。「好了!好了!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一定給你處理好,一定給你處理好……」張台明轉頭向熊國度:「幼齒仔!此事我們來處理就好,你別管!先去忙其他,我等下再找你!」
張台明意思很清楚,速速催促白目的熊國度速速走人,別留著礙事。熊國度離開院檢直驅警政記者室,侯春義和往日一樣,依舊平躺沙發酣夢未醒。
侯春義是《廣場報》記者,年過半百,和方重義二人以記者室為家,以沙發為床,一人一張沙發,一前一後,二分天下。方重義虛長熊國度一歲,未滿三十,未婚,入夜後騎藍色野狼125鑽進夜色混分局跑新聞,天亮前歸巢記者室,穿拖鞋披毛巾拿臉盆洗髮精,至一旁的市警局霹靂小組浴室洗頭洗澡,然後回記者室開始寫稿,完稿即置桌上,待天明同業來到,將方重義寫好新聞稿請警局公關室主任黃順吉幫忙影印,通發給眾家媒體兄弟姊妹大家抄。
侯春義和方重義是警政記者中的唯二夜貓,侯春義除晚上混分局派出所,也受朋友之邀轉往生意人的酒攤,雖方重義也有此種攤,但侯春義的「商業外攤」較「警政內攤」多,記者身分讓他更易結交三教九流,認識牛鬼蛇神,其中林水酉和侯春義八字最合,如同八百年前世兄弟。四十多歲林水酉是未婚酒商,是分局義警,常送酒至刑事組,結識侯春義,知侯家境不佳,又好杯中物,常贈酒侯,濟助侯胃。
熊國度曾質疑,通宵達旦睏個半死,戮力拚酒不省人事,何不待睡醒再寫?大義小義看法一致:「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躺上沙發前,先搞定一切,大戰底定才能安心入夢,除非已兵敗山倒喝躺喝掛……
侯春義醒來,彎頭望向沙發下,這是他的習慣動作。「這『飲酒仔』實在好兄弟,又拿來兩瓶約翰走路。」侯春義睡眼惺忪對熊國度說,做記者就有此好處,人家原本和警察做關係,但記者也在場,對方見警察和記者做關係,就知若和記者做好關係,就會和警察有更好關係,所以囉……侯春義指沙發下的酒。「這『飲酒仔』確實不錯,不會眼中只有警察。」
侯春義帶著未消的酒氣問熊國度:「你可知我為何稱他『飲酒仔』?」熊國度搖頭。侯春義說:「他叫林水酉,後面二字合起來就是酒;賣酒天註定,難怪做酒商。哈哈哈!」
侯春義從沙發下拉出臉盆和肥皂牙刷牙膏,搖晃跨門欲梳洗,和進門的張台明撞個正著。「大義仔!剛起床?太陽曬到屁股頭囉!」二人冷對一眼,侯春義未吭聲,嘰哩呱啦繼續踢腳上木屐去霹靂小組。
張台明跨進記者室,見四下無人,機不可失,趕忙從小皮包掏出一個紅包袋直塞熊國度背包,龍爪緊扣熊國度:「這是早上那一件的,你拿就好,不要說,千萬不要說,過幾天我們要聚餐,到時我再通知你時間地點……」
張台明前腳離開,侯春義後腳進門,一臉吊兒郎當。「張仔拿紅包過來?」
熊國度心頭一驚,他什麼也沒說,腳拉拖鞋嘴夾牙刷泡沫的侯春義仍半醉半醒,竟然知道,真神。
「你不說我也知道啦!我和你說,張仔和添財是司法黃牛,包工程什麼要寫、什麼不要寫,結果出包,所以人家一大早就到記者室討公道。」侯春義說,對方去之前已和他說,並問他意見,他說那是司法記者之事,井水不犯河水,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乃天經地義,花言巧語又招搖撞騙,遲早會出事。
即使侯春義不說,熊國度心中猜沒八成也有九成。在司法記者室聽張台明陳添財和兩名男子對話,雖只毛毛兩三句,但推拖拉肢體語言太有戲,先是互打太極你來我往,隨後嘴角額間眉來眼去,尤其當對方掏出整個事件最迷人的記者名單,故事情節就出來了。就在名單眼前展現三五秒時刻,熊國度瞬間瞄出十餘人名字,有熟有生,他的大名居然其中且排行墊底,雖只瞄半秒,但半秒即了然,半秒看光光。他名字之後尚有「2000」字樣;且對方說:「你也有拿到嘛!」對照現場生旦戲碼,香蕉芭樂一清二楚。對方原本包給他的二千元封口費被暗摃。
侯春義彎腰將牙膏放回沙發下臉盆,帶著滿嘴泡泡出門。「記者就是有這種垃圾,恁杯吃人喝人沒錯,但絕不向人拗錢。」話未了,和正要進門的謝均志撞個正著,侯春義將嘴裡泡泡漱口水呸地吐在門外,一手牙刷一手水杯對謝均志說,張仔和添財又去包工程說不寫,但《合眾報》今天見報,花錢老闆不爽,剛才至司法記者室大吵大鬧幹祖宗八代,不但要拿錢之人將錢吐出來,還得講清楚,否則沒完沒了。
侯春義續說,張仔和添財開了十多人名單,國度也有,但名單上只有少數幾人知情,其餘皆被暗摃,國度的也是。侯春義轉頭向熊國度:「今天對方到記者室去鬧,事情才爆開,所以張仔趕快把錢拿給你,我若說錯頭給你!」
侯春義說的時候,用手指著自己的頭,好似真的要把頭給熊國度。就算真的給了,熊國度也不會收,收侯春義的頭也沒啥鳥用。熊國度隨即從背包掏出方才張台明塞給他的紅包,打開看真有二千元,和他在對方名單上所見自己名字後的數字一樣,自己已猜中獎,本想全盤托出,但推敲自省,記者數日,羽毛未豐,眼前之事心知肚明即可,無需太早社會化太快講明白自找麻煩,何況二千元比侯秋義的頭有用多了。
「早上去司法記者室見到兩名男子大呼小叫直喊拿錢不辦事,張大哥說叫我別管,他們會處理;為避免尷尬,我先離開。」熊國度說完忙補一句:「張大哥交代守口如瓶,你們也不要提起此事,否則我很難交代。」
「交代個懶,這種事在新聞界不用兩秒天下皆知。他們若問,你就說全然不知。」謝均志又問侯春義:「我們王超鴻可有事?」
侯春義說:「王超鴻早知此事,他說對如此小案全看不上眼,動筆費時費力,忙死一堆細胞,根本懶得寫;但他不拿錢,早已要求張仔包工程不能開他名單,所以王超鴻沒事;但賴志忠今天見報;至於是沒分到不爽,故意點炸藥;還是沒人通知提醒,不得而知。」
「對方是你朋友?」
「對啊!否則我怎知?」侯春義再吐一口泡泡水說,朋友告訴他,張仔和添財開了十多個名單,也拿了十多包,但包包不一樣,張仔和添財居中穿線者各一萬,其他報社六千;國度是廣播電台,張仔和對方說:「電台打發一下,二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