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冰櫃,中年男子踡臥在長條形銀亮不鏽鋼的個人天堂小世界裡,迷煙漫漫,景物濛濛。長條形雪白毛巾從頭至腳覆蓋全身晶晶亮亮,是燈光反射的冰晶。
顏清發掀開毛巾,凹陷鮮紅的血肉早已暗紫生硬。每一處暗紫是一處刀傷,全是拉條的長方形,像鑽進皮膚內條條大小水蛭,被攝氏零下二十度低溫瞬間凍結在肉裡。
暗紫傷口由頭至腳,有長有短,忽前忽後,橫七豎八,一片散亂。除背後三處明顯凹痕各自分離一清二楚,前半身簡直一片混亂,如二戰被轟炸千百回的歐洲城市,千瘡百孔無一平整。頭上兩處刀痕斜深嵌入頭皮,將幾絲黑灰白毛髮從頭皮內翻外掀,頭皮毛髮皮膚冰晶交織混亂似小小的冰雪森林,如同迷你版的北國雪白世界。顏清發看著顫著,慘不忍睹。
「清友啊!我們又來看你了,是清發仔說,你一直在這躺著也不是辦法,我們討論後決定讓你先入土為安,返回山裡舊厝。」顏清友妻子臉色蒼白,如同眼前冰櫃裡過世的先生的倒影;兩個凹陷暗紅眼眶,對應先生數十個凹陷刀痕,血肉停滯,生硬冰冷。在顏清友死去七天後,弟弟顏清發帶嫂子來至這間位於中部的私人醫院。
七天前一個下午,顏清友和駕駛阿全才走進重劃區一間酒店,就遇上了標仔。雙方雖間隔兩桌,話講不到一塊兒,但魔酒魔力無與倫比,數杯黃湯下肚,硬將兩人拉到一起。
「清友也來捧場耶!那麼巧!」標仔經過清友的靠牆小窩,小姐尚未陪坐,清友仍在等待。
標仔早已微燻,搖晃舉杯向剛到場的清友問候。清友桌前只來了清水和毛巾,拿起毛巾自甩兩圈,雖未說話,意思到了。未久,兩名衣著鮮艷火辣女子一屁股壓在清友兩側,像兩盆移動的彩葉草,抖不盡一身綠葉花紅。清友掏出一疊鈔票給駕駛阿全,示意阿全換些零鈔回來,等下可以發給少爺小姐小費。兩側火辣女郎一人右手搭清友後肩,蹺起窄裙下美白大腿,交叉出職業自信的制式迷人;另一辣妹為杯裡剛倒下的洋酒夾進幾塊碎冰,纖白嫩手讓手中搖晃的玻璃杯也難掩性感迷人。兩名辣女合作無間,開始夾攻坐在中間的清友。阿全獨自在旁抽菸,左顧右盼,偶爾應付一旁辣女虛情假意的酒杯問候。
午後三時多,酒店鐵皮屋冷氣大放送吹得轟轟作響,酒客交織酒興高漲,燜燒酒客渾身似火,橙紅臉蛋在滾筒燈光和陣陣吹菸中忽隱忽現,像果園樹上散亂半熟的水蜜桃。
「這……這裡有夠熱。冷氣……氣可不可以開……開大點?」
標仔肉臉酡紅如剛出爐煙燻鮭魚。燻得徹底,開始冒煙。
兩側辣女蛇般纖手環繞安撫他坐下,標仔甩開辣女。「我好熱,我……我要脫……脫衣服,可……以嗎?」橙紅鮭魚頭向右側辣女臉頰大口親去,被嗲聲嗲氣嬌柔推開。有酒壯膽,無酒壯勢。此時的標仔膽勢兼備,酒氣如虹。「美……美女,妳要去哪?帶……帶我去!」楚腰纖細掌中輕,標仔一把未抓好,醉臂晃蕩美腰落空,碰咚摔倒在沙發和小桌間的窄道上,儘管辣女死拉活拖,標仔死豬依然釘地不動,只得找來少爺幫忙。標仔好不容易被拉了起來,頭歪眼斜見坐在兩桌外的清友正看著他,似對他輕吐雲霧。
「你……看三小……你賺你……你小弟醫院的垃圾生意……賺垃……圾錢,別以為我不知道……小……心……路走……走多了會遇到……恁杯……恁杯比鬼還……厲害……」
標仔被人拉回座安撫降溫,斜躺沙發氣喘如牛,雙手胸前左晃右甩,如濟公酒後亂打太極,全身酒氣後繼無力,但似乎又想起什麼,如同吃了大力丸,手撐椅背如弓彈起。「那個垃圾在哪裡……給我……躲到哪裡……真正垃……垃圾中的垃……圾……」
依阿全說法,嘴中滿口紅檳榔的標仔又在叱罵清友,清友自知喝酒無趣兼一肚子火,已起身離開,但聞後方標仔呸的一聲,將檳榔汁和檳榔渣全吐了出來,騰出了嘴裡更大的空間續罵他「垃圾中的垃圾」,清友雖臉嘴未回,但話是進耳朵裡了,鑽得很深,先是很癢,後來很痛,清友仍未回頭。
清友和阿全走到停車場,阿全說先去尿尿,尿完見清友未上自己的進口車,反而說要上阿全的二手國產車,說他受夠了,叫阿全等標仔出來,開車尾隨標仔回家,今天一定要給標仔一點教訓。
阿全說給清發聽的時候。「幹!你是沒拉他喲!」還讓他帶槍去,叫你為他開車你就只顧開車?幹……養你吃屎的?」
「沒啦!不是這樣。」阿全一臉無奈。
阿全事後串起連結,清友和他出店後至停車場,他先去尿尿,尿完就遇清友說不要開白己車,要搭他的車,阿全只得說好,卻不知他去尿尿時,清友已回自己車內拿槍,待他開車載清友至標仔家附近,清友下車說要去教訓標仔,他見清友兩手空空,心想這樣怎行,於是打開車後廂拿球棒給清友,他要跟但被清友阻止,清友說很快就回來,叫他原地等,未久他被槍響嚇傻,以為標仔對清友開槍,急忙穿過空地趴進草叢,遠見清友標仔兩人抱成一團地上翻滾,未料一顆子彈咻地從他頭上射來,阿全以為自己被標仔發現才開槍射他,嚇得從草叢裡爬回車內欲拿鐵棍,卻又聽聞砰砰兩聲,他心想慘了,一定又是標仔開槍,於是繞往另一處草叢,只見兩人倒臥地上,標仔一動也不動,清友背上腳上血流未止,在地上爬;他欲跑去救清友,卻見兩輛黑車從前方路口向他衝來,還有人頭探出車外,手裡高舉黑鴉鴉的東西,八九不離十應該是把槍;眼見對方有兩輛車還有槍,他只有一支鐵棍,哪拚他得過,尤其荒郊野外,自知大勢不妙,只得趕快往回跑……
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清友被人砍死,弟弟清發和嫂子也認為清友急性子改不了也是原因。「酒店喝酒三教九流,受不了激就不要去,人家說你幾句就衝到人家家要教訓人,唉!這個性就是說不聽。」清友老婆說,當天下午她和幾名姊妹說好摸八圈,阿全打電話到家裡無人接,如今發生此憾事,叫她以後怎麼過?以後再也沒有人會保護她。
看著嫂子一直哭,阿全也替清友說項,指清友脾氣雖稍顯魯莽爆燥,但當日標仔實在過分,他和清友才剛進場,標仔就來敬酒,不懷好意;十幾分鐘後,標仔又來語帶譏諷指桑罵槐,且故意舉杯,露出腰間那把槍,擺明示威,回座後一直罵清友和清發亂搞垃圾,還說偷賣賺黑心錢,不要以為他白痴。
酒觴未盡,酒事未了。標仔回座後連說好幾遍「垃圾人賺垃圾錢」之類的話,越說越大聲,引人側目;且邊說邊用手直指清友不停叫囂,清友自覺苦酒悶喝沒意思,對方身上還有槍,一直講垃圾之事對他倆兄弟也不好,決定先離開,未料離開前,標仔因醉酒摔倒,啪達一聲,標仔有東西掉地上,真是一把槍,嚇得當時一旁陪酒小姐花容失色,紛紛走避,跟標仔同來的友人趕忙撿起手槍,又不敢塞回給標仔,正不知如何是好,還是現場服務小弟見多識廣反應快,拿起桌上乾毛巾給標仔友人將槍包起來,扶著標仔出門……這些都是七天前的事了。
就在那一天,清發在醫院總務處值晚班,後門警衛室一通電話打進來,說一名自稱記者男子獨站停屍間前探頭探腦東張西望。清發曾交代後門警衛室,除經常進出垃圾車及葬儀社車輛需登記,其他車輛進出更需嚴加控管,如今有陌生人晚間出沒停屍間,鬼鬼祟祟行跡可疑,警衛二話不說必然押回警衛室,並立即向清發回報。
在清發到達警衛室前,警衛已問清熊國度身分,並將他背包內東西全倒桌上清查,初步認定只是單純採訪新聞;但清發可不如是想,他寧可要求更多,查得更緊,才能確保門禁安全,此事他早已百般交代嚴格執行不得馬虎。對警衛而言,總務主任管門禁,為頂頭上司,長官交代就算雞毛蒜皮也得辦,更何況門禁管得好,每月可領二千二百元門禁獎金。後門警衛如同清發的錦衣衛,逮到了不明入侵的熊國度。
清發來至警衛室,對熊國度身分和為何出現停屍間原因全部重問一遍。在警衛面前,熊國度若前後說詞不一,當場破綻洩底;但熊國度來此理由單純,即同業通知凶殺案請他先至現場瞭解狀況。在確認熊國度動機後,副院長及議員趕至現場保熊國度離開,原本單純事件將劃下單純句點,未料就在此時發生天打雷公萬未想到之事──總務人員突打電話至警衛室找清發。「報告主任,剛才有人打電話到總務處說:『最好快去停屍間看看,好像是你們主任的哥哥……』」
就在此節骨眼,熊國度被李明川議員解救離開後門警衛室,前腳才出門,即聽後腳清發暴衝門外,將鋁門哐噹甩於身後。不到一分鐘,顏清發見自己哥哥顏清友橫屍停屍間混凝土桌檯上,隔離屍體和桌子的只有一張黑色塑膠布,根本就是用過的垃圾袋……。打開燈,清發心跳停止駭然失色。見清友從頭至腳竟然有數十處被砍刀傷,只有三道在背面,其他幾乎全在正面,好像才發生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