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s ...
udn網路城邦
地球沉沒--46.歸於平靜
2025/08/13 09:26
瀏覽15
迴響0
推薦0
引用0

李建平獨坐在磽磧湖藏廟對面的土坡上,這裡是幾個月前魯士君落水的地方。

當時魯士君看廟裡進出的變種人和喇嘛,看變種人和中華鱘洄游,這裡是全球基因中心的保護區周邊區域,依魯士君倨傲自大的個性是不會來到這裡的,唯一一次來此是為了找她,是受奶奶嘉麗之託。嘉麗心裡很明白,若地球上能找到李建平的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在過去一定是她自己,但近十年來毫無疑問卻是魯士君,非但嘉麗和李宗泉知道,李建平也很清楚,只是她不去提也儘量不去想,努力讓原本可能成為繽紛萬花筒的想像也靜如止水,如此可以為她避開許多不必要的煩惱。

他人的風花雪月到了李建平眼裡總成為鏡花水月;有心忽略成光影,光影無意也朦朧。或許是她長久以來對男女感情本就無從期待,如同過去走過的半個多世紀歲月,無須庸人自擾;還是她也曾經有心,但最後卻趨於冷涼?或先天基因如此或後天心如水止;或許是不適眼前的現實,寧可隨著舊世界如楓葉枯黃入土化為春泥;或因新世界的變種人帶來心理生理上的變異。或許楓葉迎風事迎人,事事不關己;但當自己成了變種人卻難以灑脫,因為自己就在風暴中。

一個星期前,李建平從全球基因公司的夢艙中醒來,當時距離她進入夢艙已過了十八小時。在進入夢艙之前,夢工廠和基因中心研究人員都知道即使人類已建立起和海達人的意識流平台,可透過精神意識同步溝通;但平台上的互動速度卻非等速,因為海達人非人類,可能會以非人類可以接受的速度進行,此時魯士君和李建平無論選擇性接受以符合自身可承受的壓力,或直接向對方告知以調整意識流速度,應皆非難事,不料卻出了意外。

海達人的意識流和時間相對運作的速度最快可達人類三十倍,在相同時間和空間內,人類可對一件事做出決定的同時,海達人已處理完等質等量的三十件事。在李建平和魯士君初開始和海達人交流之初,海達人面對陌生來者皆以較低階功能的類腦體負責一線因應,並以大腦原速的十分之一透過圖像呈現出儲存在類腦體內海達人要表達的基礎意識流,這股意識流也就是最初顯現從天蠍到巨蟹再到長蛇本星及來到地球的那一段;但在李建平見到海達人的基因序列圖在眼前環繞旋轉,順勢提及海達人與人類之間可能存在的關連,又提到自己奶奶嘉麗和叔叔李宗泉,當李建平腦際出現一家三名變種人的場景,海達人意識流中心突然變得無比激動,因為眼前出現的竟是大爆炸後混沌宇宙億兆選一的生命基因傳承,雖是超乎星際的遙遠,卻是生命繁衍的力量,是海達人先人和後人跳躍時空的連結,如此龐大的結構已超出以記憶功能為主的類腦體分析反應的範疇,於是將李建平的提問直接傳送回大腦,大腦辨識並分析李建平一家人的兩性外觀及成熟形態,在數萬分之一秒內計算出三人體內都含有海達人非定時顯現的基因,或許是多年後來自長蛇本星的海達後人,或許是海達基因在地球人基因的逆轉回正;此時站在一旁的魯士君更佐證了海達人的判斷,海達人認為眼前的二人就是一萬四千年在地球上的婚禮重現翻版,一個海達人和一個地球人,不同的血源卻結為姻親,根本是海達人和人類不折不扣進行的異族婚禮,於是先以海達人平日思考交流的半速對李建平展開一對一的交流,但即使海達人的半速也是一般人類的十五倍,李建平一百七十八的智商讓她比一般人有快上三倍的理解和分析力,但大量的意識流仍讓有限的腦部中央處理器難以招架,反而是魯士君因腦中加裝生化記憶體,形成意識流擴大的暫時迴圈,如同河川疏洪道形成的洪水緩衝區,為大腦爭取更多理解分析的時空,減少神經元之間資訊解釋和傳遞爆炸帶來的傷害。

當海達人意識流如土石流般強大進入李建平腦部,李建平將自己所有的意識流簡化成對魯士君所有的記憶,形成一條記憶繩索,和魯士君對她的記憶繩索綑綁在一起,再加上兩人合流的默契和力量,三條繩索共同繫綁成一條相互纏繞的記憶麻花辮,因為唯有共同的記憶在此刻才能將兩股意識流合而為一,如同兩人同時化作相同的保護蛹,讓兩層保護蛹由外而內同時包覆著兩人共同的意識流,有如蟲蛹保護著其內變化中初始的生命。在風急雨驟的關鍵時刻,魯士君將自身難以抵擋的強大意識流從腦部導入後頸部的生化記憶體,減少對腦部的直接衝擊,但生化記憶體只能因應來自體外三成的意識洪流,魯士君知道一旦生化記憶體失守,龐大的意識流將如山洪暴發沖破生化記憶體守門人的關卡,由中樞神經系統鑽入滿布全身的周圍神經系統。當強大的電子訊號如海嘯般從大海沿各神經河口逆流沖進陸地,勢必導致難以估計的災難。此時的魯士君猶如一面橫擋在李建平之前的大牆,全力阻擋水庫崩塌瞬間沖至的大水,他深知將所有的洪流導入自已全身的神經系統將是萬劫不復,但他橫擋在李建平之前,一旦第一波防線潰堤失守,第二波防線的李建平較他更脆弱,在沖流之下毫無勝算。

當魯士君和李建平形成共同意識抵擋來自海達人的意識流洪流,魯士君全身的神經被每秒不計其數的持續電擊,從頭部以下到四肢不停抖動,他的眼皮緊閉雙手握拳,五指在掌心抓咬出血紅粉白,面對此生從未遇見的強大敵人排山倒海而來,魯士君咬緊牙關依然力有未逮,他的身體承受了來犯的八成洪流,洪流沿著他腦部衝向生化記憶體再沖流向全身,當強大的意識電流塞滿了中樞神經系統和周圍神經系統的連結,魯士君的意識流出現了混亂中的一小圈清明,如同颱風眼中乍現的藍天。藍天中出現兩扇門,他走進其中一扇門,是生命之門,自己有形有體,也可觸及周邊所有物體,但他無法分辨自己看見什麼觸及什麼,腦中沒有思想,周遭一片黑白。他走進另一扇門,是記憶之門,自己變得無形無體,四周的寰宇天地盡在眼前,不但五彩繽紛甚至嗅聞可及,雖百般伸手仍無法觸及,卻知道那是什麼。在生命的最後關鍵,在生命與記憶之間,他只能二擇一,若非生命就是記憶。他毫無懸念的選擇了記憶,這也符合他一路走來打死不退的想法和執著。記憶是他一生的使命,即使是虛幻的夢境,也是記憶的延伸。若他選擇記憶,就可以將李建平從亂流中拯救出來,李建平雖然可能會失去對他的記憶,卻可能保住生命。

李建平有奶奶和叔叔,有一個相互照應百般疼愛她溫暖的家,而他卻沒有。在離開沈娟以後,水岸是他對於「家」這個字最接近的想像,他也很想加入其中,最後還是沒有。他從小就是孤兒,沒有父母的孤兒如同無根的浮萍,沒有依託毫無眷戀,但好處是可以隨遇而安,即使離開也是依風順水隨散塵埃,不會有人為他婉惜失落;但李建平不同,李建平是有根的人,和嘉麗及李宗泉綁縛在一起,若其中一個被扯開就會根斷葉落。無論如何,以一己之命保護李建平都是值得的,魯士君決定利用強大的意志力將多數洪流封閉在頸部以下,寧可讓混亂的意識流在四肢軀體亂流亂竄,也不能讓亂流沖向腦部,這是不得不爾的斷尾求生,也是生命延續和記憶延續的重大抉擇,更是夢工廠在進行記憶灌輸遭逢意外時不得不在中樞神經和周圍神經作一選擇的切割模式。

在臨危的瞬間,魯士君的意識和夢艙的終極安全裝置是否都能做出相同的選擇和判斷,魯士君並不知道,他必需搶在夢艙和夢工廠研究人員替他做出決定之前自己先做出決定,否則他即使保住生命也會喪失所有人生中的記憶,變成一只空盒,是不折不扣的行屍走肉,更重要的是會將李建平陷於生命的險境。他沒有時間考慮,直接選擇保護中樞的腦部,放棄了周圍的四肢。他自覺已遍體鱗傷,但靈魂不能破滅。

藍天的風眼如漩渦逐漸捲入遠方,魯士君從李建平的夢境中看見了磽磧湖畔的藏寨,藏寨中正熱鬧的舉行著婚禮。從李建平的視角望去,魯士君一副大紅色新郎裝扮唱著跳著。於此瞬間,魯士君腦際中的藏寨婚禮也跳了出來,從不同於李建平的環場視角望去,李建平和他穿著相似的大紅新娘裝扮,嬌羞的倚著他熱鬧唱跳。絕對的環場比對是絕對的真實,魯士君終於確定,在他腦中磽磧藏寨的婚禮並非記憶,而是他和李建平共同的夢境,李建平和他做了相同的夢,有著相同的心,卻一直埋在心底沒有說。在藍天漩渦消失的霎那,魯士君早已切斷了肢體和腦部的連結,魯士君很早就做了決定,也高興終於做出如此決定,十年來心中的疑問終於解開,他不但看見了李建平對他的記憶,看見了李建平對他桀驁不馴個性的容忍,對他協助李建平平反冤獄的感恩,也感受到李建平對他未喜形於色的真心溫暖,只是她沒有說;十年來一直沒有說。

魯士君人生記憶裡曾經有兩個很重要的人,一個是前妻沈娟,一個是兒子小明。他和沈娟失敗的婚姻,或許他是個不稱職的丈夫,或許沈娟是不稱職的妻子,或許這個世界原本就無法讓人事事如意,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沈娟是個好媽媽,可以將小明照顧得很好,這個位於遙遠歐羅巴星的前身家庭可以讓他放心。在離開前身家庭後,他遇見了李建平,也有了家的想念,但十年了,想念雖很虛無,一旦化為話語卻很沈重,他始終說不出口,於是一轉眼十年就過去了。如今他終於找到了答案,是李建平心底最深層的秘密,如果不是和海達人共建意識流平台,他也不會知道;如今知道了,他卻即將離去。他不知是喜還是憂,但至少他找到了茫茫追尋十年的答案。

遺忘不但是他的工作,更是人生一再重覆不變的公式。魯士君一度有個瘋狂的夢,在那夢裡他對李建平說:「希望終有一天會忘記妳的名字和長相,讓我能徹底忘記妳,然後在某處再遇見妳時,問一句妳是誰,或許那樣會比較輕鬆,也不會流淚,但這種想法不是很可怕嗎?」

那個瘋狂的夢曾經無止境的延伸──如果有來生,我該在哪裡與妳重逢?重逢時妳會記得我嗎?我每天都在想,那個神情專注的妳,那個無所畏懼的妳,哪怕只是一瞬間。從今天起,我的夢想就是妳,我無須空氣和雨水,只要夢想。

魯士君終於可以鬆口氣,也可以安心。在進入夢艙三小時後,腦中的自我意識和夢艙的自保程式先後兩次切斷了肢體和腦部的連結,讓頭部以下的肢體毫無反應,但他的腦波依然活絡。夢工廠人員開艙搶救,魯士君腦部內強力電波繼續快速奔流九小時,少部分是海達人暴沖的洪水,更多則是他和李建平糾結纏繞的記憶,然後讓自己進入另一個前所未有的空濛世界。李建平則在進入夢艙後十八小時,極速的腦波活動逐漸減速恢復正常,當研究人員開艙告訴他魯士君不會再醒來,李建平已忘了魯士君是誰。

當夢工廠研究團隊在魯士君進入夢艙後三小時將魯士君「身死腦未死」的情況緊急通報全球基因中心,全球基因中心也對李建平一旦清醒後的情況作出研判,「身死腦死」是最壞的情況,「身死腦未死」或「腦死身未死」次之,再來是可能是腦部不同程度受損或失去部分記憶或喪失部分記憶功能,當然最期盼的仍是一如往常。當李建平從夢艙中甦醒,她不知已經在夢艙中躺了十八小時,因為在甦醒之前,腦際中的意識流仍以七倍於正常值在高速運轉,幾乎霸占了全身九成六的能量,讓她動彈不得,直到降速至安全數值,然後停下來,然後甦醒。

「好!好!好!妳終於醒了,謝天謝地。」是李建平醒來第一句聽見的話。李建平雖感疲累,但她知道這句話的意思,輕點了幾下頭表示理解。當她在旁人攙扶下跨出夢艙進入恢復室開始基礎檢查,仍難掩心中的興奮之情,畢竟這是人類和海達人首次的正面交流,是宇宙科技人文的重大突破。一旁的計畫主持人扶著她的肩,話語低沉。「魯士君沒有順利回來。」

李建平只是平靜的喝旁人拿來的補充液,並未抬頭,多次問研究人員是否已經讀取了她和海達人溝通的記憶,然後和對方說謝謝。對於「魯士君沒有順利回來」這句話似乎事不關己,似乎是旁人間的無意義對話,而不是對她。

「建平,很不幸的,魯士君沒有回來。」計畫主持人再拍李建平的肩兩下,然後看著李建平,進一步求證及確認。計畫主持人此時已知苗頭不對,李建平的記憶的確出現了漏洞,如同夢工廠研究人員十五小時前給他們的提醒──魯士君腦裡只有他對李建平的記憶和李建平對他的記憶,這兩個環場對立的記憶重覆被深灼燒錄在魯士君的腦部和生化記憶體中,被千萬次的重覆燒錄儲存,占據了原本只需空間的數百萬倍之大,填滿了腦部和生化記億體的全部,幾乎已無任何空隙。

魯士君和李建平是認識十年的摯友,兩人非但是夢工廠和全球基因中心的佼佼者,更是充滿情誼和工作默契,才會被選定代表人類和海達人的腦部進行首次溝通,因為一旦遇有無法預料的重大變故,專一共有的意識合流可以相互綁縛形成共生體系,是夢工廠和基因中心其他研究人員無法營造比擬的有力平台,原本李建平從夢艙中醒來,第一個必問的就是魯士君的情況,但她沒有問,甚至在研人員主動和她提及魯士君,她依然沒有反應,即使是又問了第二句,李建平也只是輕淡抬頭,狐疑看著旁人。「魯士君?」

簡單的三個字是李建平腦部快速搜索後立即顯現的答案,這三個字不但在李建平腦際裡很淺,如同水波表面的浮萍,微風輕徐就不見了;或許是她腦際裡根本就不曾出現過這三個字,甚至漣漪也沒有;要不然就是這三個字對她而言就如同天上飄過千萬朵雲其中的一朵,她不知在她剛出夢艙的此時提起這三個字作啥。

出艙後的李建平並未提及魯士君,周遭的人也不再主動對她提起,包括李建平的奶奶嘉麗和叔叔李宗泉。他們覺得提起此事太淒苦,除非李建平自己問,否則他們絕口不提;但外界資訊太多,李建平避不開,終於有一次問了奶奶和宗叔,他倆雖都點頭,但儘量讓臉部像個面無表情的低階機器人,只清描淡寫說魯士君是她常見且談得來的朋友,十年來一向如此。

「大家都說他和我有他人難有的絕佳默契,我倆才會同時從夢工廠和基因中心進入和海達人溝通的平台。」李建平對嘉麗及李宗泉這樣說時,語氣既非肯定也非疑問,因為在她腦際裡完全搜索不到有關魯士君的任何記憶,如同在考試中老師發下的考卷,竟是一張白紙,分不清原由更無從選擇。她無法想像如果沒有魯士君,她將是個什麼樣的人,因為她根本就不會去想,在她心中根本就沒有魯士君這個符號,如同生存在水中的魚,如果沒有水又何來的魚?

發表迴響

會員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