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泛藍口中的‘綠共’：反映自身矛盾的鏡像投射”一文，引來我的學生Z的長篇回應（見附錄）。看起來他和我現在的政治立場或觀點有了出入。鑑於他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也可能有一定的代表性，更重要的是這種批綠共的聲音在此刻可能的影響意義，我決定慎重回應他。

Z針對我對“綠共”一詞的批評提出的反駁，大體是認為這是一種“有根據的諷刺”。他指出民進黨有威權傾向、言論審查、執法不公等問題。然而，這樣的說法恐怕並不能抓準我原文的重點。我以為泛藍的“綠共”說暴露出一個深層的結構性矛盾：泛藍陣營一方面靠攏中共政權，另一方面卻用“共”這個符號來攻擊民進黨，這正是一種鏡像投射。

一、批“綠共”不是單純的批評，而是矛盾與情緒的轉移

首先，我必須澄清：我從未說過“批評民進黨就是在幫中共”。民主社會本該容許對執政者的監督與挑戰，這點我完全認同。事實上，我也長期批判綠營的一些表現（近年較少，不過也並沒有停止）。我這裡所批評的是某些泛藍人士在使用“綠共”一詞時，不是單純在提出具體、理性的政策批判，而是在運用一種充滿意識形態污名的標籤，將民進黨打造成中共的投影。

這種用法本身就很矛盾。畢竟，泛藍陣營中的主流人物與媒體長年主張“九二共識”、“和平協議”、“兩岸一家親”，甚至對中共政權刻意淡化批評。他們不是反共，而是主張與中共“友好”。那麼，這樣一個親共的陣營，為什麼要拿影射共產黨的“共”這個詞來罵人？這不是邏輯混亂嗎？

說穿了，“綠共”這個詞真正發揮的功能，不在於指出民進黨是否有實質的極權行徑，而是一種情緒轉移與道德錯位的話術操作：當自己主張與中共妥協可能會招來正當性批評，就反過來將中共的負面形象投射到對手身上，藉以模糊真正的問題焦點。這正是我所說的“鏡像投射”。

二、特定案件不代表整體，政治批判不能建立在選擇性放大上

關於反駁中提到的數位中介法、中天換照、PTT留言遭查、網軍出征等等事件，這些確實值得社會監督，也應該討論。但我們必須保持比例感與邏輯清晰：指出個別爭議，不等於整體政權等同極權統治，更不能簡化為“民進黨=中共”的荒謬類比。

以《數位中介法》為例，它在當時引起社會爭議後，並未通過實施，這恰恰說明制度內部還有制衡機制發揮作用。中天換照案則是根據媒體審查制度進行，是否構成言論自由受損，已有學界與法院進行審查。若認為處理不當，也該就制度本身進行改革，而不是將所有責任簡化為“政府打壓言論自由”。

再看所謂“網友被約談”、“徐弘庭報案沒下文”，這些都是個案，在民主國家中，執法效率本就可能因案件性質與風險而異。若真的懷疑執法不公，就應提出具體證據並透過司法管道追訴，而不是借題發揮，強化一種“台灣變極權”的敘事恐慌。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反駁者對這些台灣內部問題的情緒遠遠高過對中共極權本身的批判。試問，如果他們真那麼在意言論自由，對於中共長年封鎖新聞、關押異議者、禁止網路言論的制度，他們批評過幾句？他們可曾為李明哲發聲？這種選擇性憤怒，其實正暴露出問題的根源不在於民主機制失靈，而是立場先行、情緒先行，才導致扭曲現象的解讀。

三、台灣的安全處境與防衛性民主的必要

最後，我想強調，台灣不是處在一個普通的民主國家情境，而是一個面臨滲透與併吞風險的前線社會。我以為中共是早就決心要拿下台灣，而且也早已經展開所謂“超限戰爭”，除了明面上的文攻武嚇，還有較隱性的滲透與認知作戰。對這種隱性的、超限的戰爭，台灣防不勝防，而且我以為台灣已經中了招。一些人思想轉紅估計就是中共這種作戰方式的結果。

總之，對於親中共立場的媒體、假訊息散播與敵對勢力的資訊戰，台灣社會有必要進行防衛性民主的自我保護。這不是限制民主，而是捍衛民主的必要手段。當然，其中的應然界限究竟為何，確實不容易釐清，不容易達成共識。但是，如果在野勢力對執政者沒有絲毫的諒解，甚至是見縫插針，那麼，對於台灣的總體防衛力量顯然不利。

許多先進民主國家在面對威權滲透時，也會加強對媒體、社群、資金來源的監管，這些措施不必然代表民主退化，而是一種務實防衛。台灣的相關作法，是否有過當之處，確實值得公民討論，但不該在缺少更精確的操作定義與經驗證據前就被簡化成“走向極權”的指控。

與其拿“綠共”這類粗暴、矛盾的標籤來發洩不滿，我們更應該在民主內部好好辯論與改革，而不是借用敵對政權的語彙與恐懼，反過來攻擊守護台灣主體性的政黨。這才是真正需要被警醒的事。

最後，說到“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要能聽見不同的聲音”，這在台灣顯然並不是問題。好比我就不斷能聽到泛藍的聲音，即使我並不很同意他們現在的一些說法。會聽不到，恐怕主要不是因為有政治權力介入，而比較是由個人的敏感度或拒斥態度來決定的。

民進黨政府的表現好不好，這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要批判民進黨政府，我也樂於參與。我也誠心希望泛綠人士能夠多多自我檢討是否有逾越或違背民主、人權分際的行動。但是，藍營使用“綠共”這種概念，我是非常不以為然的（好像連中共都不以為然。據說中共已經禁止人民在網路上使用“綠共”這個詞）。而泛藍現在的親共態度，我更不以為然。

附錄：

Z的回應文：

針對教授的說法，我想回應幾點，也講出很多人心裡的真心話。

1.為什麼會有人說「綠共」？

很多人說民進黨是「綠共」，不是說他們跟中共有什麼實質關係，而是一種諷刺。意思是說，民進黨執政這幾年，做事的方式越來越有威權味。像是對網路的控管、媒體的干預、言論越來越不能自由講，動不動就扣帽子、搞意識形態，連司法的公平性也常被質疑。這不是人家亂罵，而是社會對這些現象的警訊。

2.不是在亂講，是有根據的

你看，像《數位中介服務法》那時，政府想要社群平台刪掉「不實資訊」，問題是誰來定義什麼是不實？萬一只是政府不喜歡的意見也被當成假訊息刪掉，這不就變相言論審查了？

中天新聞台不給換照，也讓很多人覺得NCC根本被政治操控。還有更誇張的就是「側翼」跟網軍，只要你批評高端疫苗、批評執政黨、講到司法，就會被出征、被貼標籤，整個社會像是被噤聲了一樣。

最扯的是，最近一個網友在PTT上只是問一句「陳菊走了？」結果三小時內就被警察依社維法約談。你不覺得這個效率嚇人嗎？平常人民報案都說沒人力，這種「假消息」處理倒快得不得了。為什麼有些案子辦超快，有些卻拖到天荒地老，甚至查不到？

我們不是說可以亂傳假消息，尤其牽扯到個人安危一定要小心。但這件事讓人怕的是：政府用國家機器去對付一個只是發問的普通人，這個標準會不會太嚴？這是不是已經踩到言論自由的紅線了？你看，那網友只是問句，又不是故意造謠，結果還被媒體點名、警察動起來，這讓大家更不敢講話，這不是寒蟬效應是什麼？

反觀，像高端疫苗的採購黑箱、網軍攻擊事件、或者國民黨徐巧芯她老公被查時，檢調一副抓大犯的樣子；還有民眾黨的高虹安案件，很多人也覺得標準不一致。更扯的是，台北市議員徐弘庭說自己在比特犬咬人案被造謠關說，報案後警方沒下文；但陳菊這件事，馬上查、馬上記者會，難免讓人懷疑：警察跟司法是不是被用來保護特定的人？

3.批評民進黨不等於挺中共

教授說批評民進黨就是在幫中國，我覺得這種講法太粗暴了。今天我說政府不好，不代表我就挺對岸吧？這樣說根本不合邏輯。民主社會本來就應該容許監督跟批評，不然我們是不是從此都只能閉嘴，講一句不中聽的話就被貼標籤說是「共匪同路人」？這跟民進黨自己說的民主價值不是背道而馳嗎？

4.民主不只是口號，而是制度要真的運作

民進黨一直說自己是民主的守護者，是防中共的堡壘，這我相信他們也認真這麼做。但民主不是只靠說的，是要做出來的。要讓各種聲音都能被聽見，司法要公平、媒體要自由、行政不能濫權。可是我們看到的，是司法辦藍不辦綠、媒體被施壓、人民講話會被警察找上門，這些事情都讓人開始懷疑：你們真的有把民主做出來嗎？

最後我想說，面對「綠共」這個詞，民進黨不能只是跳出來說這是抹黑，是仇恨語言。要問自己，為什麼大家會這樣講？是不是有什麼做得不對、讓人感受到不自由、不安全？真正讓民主受傷的不是批評，而是不能接受批評。

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要能聽見不同的聲音。政府如果願意誠實面對問題、放下傲慢，讓人民敢講話，民主才會更堅韌，台灣也才會走得更穩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