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網路上不少人在傳洪蘭教授的“沒有文化，等於靈魂沒故郷”這篇文章（參見天下雜誌644期，2018年），顯然文章能讓他們有所觸動。但是，我對這篇文章的說法有些商榷意見，忍不住也想在此申說。

首先，我想說，不存在”沒有文化“的社會。按照一般人類學的定義，文化就是一個社群的生活方式的總體。每個社群當然都有他們的生活方式，也當然有他們的文化。沒有文化的社會，根本是不可想像的概念。所以，問題並不在於沒有文化，而可能是在於文化處於混亂的、缺乏整合的，也缺乏整合所依賴的共同核心價值的狀態。

文化缺乏整合，大體就是因為文化可能缺少共同的核心價值。

以基督教世界來說，基督教信仰很可能就是承載核心價值的載體。所以，在基督教信仰濃厚的社會裡，他們很容易享有共同核心價值，譬如“信、望、愛“、“耶穌基督是救主“、或”信上帝，得永生”等。以此為基礎，要促進社會整合，至少在價值觀的層次上，就不是太困難。縱使完全的整合也許永遠不可能，但是，相對的整合、足以維持起碼社會和諧的價值整合程度應該並不是那麼困難。

洪蘭教授的意思也許是說：台灣社會缺少那種共同的核心價值，所以靈魂無所歸依。當然，洪蘭教授的真正意思也許是在批評綠營執政者的文化路線，一種去中國化或去中國中心世界觀的文化路線。後二者密切相關，但是並不完全同義。去中國中心世界觀可能是去中國化的核心要素。抽掉中國中心思維，中國文化的各個不同面向內涵的意義就都會被重新審視。是不是還會被台灣社會保留就很難說了。

不管是去中國中心世界觀，還是去掉中國文化的各種具體內涵，都可以引起爭議，甚至衝突。這確實是問題。但是，這並不等於去文化或沒有文化，關鍵議題其實還是在於我們究竟要不要維持一種中國中心的世界觀。對此，我的答案可能和洪蘭教授不一樣。至於中國文化的具體內涵，不可能完全去除，只有是否繼續被重視或重視哪些項目的差異。

儘管我一向敬佩洪蘭教授，但是，我認為，台灣如果試著拋棄中國中心世界觀，很可能可以開創一種新的文化境界，很可能是好事。至不濟，也不至於變成無文化的狀態，而比較可能還是上面說的無共同核心價值的文化混亂狀態。

對當前台灣來說，無共同核心價值的文化混亂狀態可能是個真實的問題（或者說是接近真實）。不過，這也可能是一個轉型社會的必經過程。台灣正在經歷一個重大的文化轉型，而在轉型過程中，暫時陷入上述的混亂或低潮狀態。說此刻的台灣文化處於低潮時期，這可能是真的，很多早先的優秀人才到境外求發展，而本土的人才，很可能一時還未能茁壯。但是，低潮未必就是壞事，因為低潮可能是在醞釀，是在重新整合，是在蓄勢待發。總之，台灣社會嘗試建構一種新的核心價值或思考架構，我比較認為是值得的嘗試，尤其是當中國大陸遲遲發展不出民主化的體制，又對外部世界常常表現出敵意態度，以致引發出對傳統中國文化的某些質疑的時候。而在台灣嘗試調整世界觀或核心價值的過程中出現一些過激的、混亂的現象，大家可以批評，但也不必因此完全否定這種嘗試。

嚴格來說，在此刻嘗試改變中的台灣社會也未必完全沒有核心價值，譬如“自由民主”就可能是台灣社會在某個程度上的“共同”核心價值。只是，它可能還不夠普遍。也就是說，有些人並不接受這個價值。他們質疑自由民主原則。

會質疑自由民主原則，我以為有兩個主要理由。一方面是中共起的作用。中共宣稱他們的強大、進步正是依靠他們的政治體制，而他們的政治體制不是自由民主，而是共產黨專政。相信這一套說辭的人對自由民主也就缺少信心。再者，台灣的現狀可能被形容為混亂，甚至是沒有明天。這似乎也“證明”了自由民主的嚴重缺憾。

台灣是不是沒有明天？是不是一無是處？其實我的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不過，相信中共說法的人可能就會給出肯定答案。而且，身在台灣的一些人，尤其是泛藍人士，可能由於相對匱乏感及身臨其境者的較強烈感受而對現狀格外不滿，從而容易接受類似台灣沒有明天的說法。但是，這種出於相對匱乏感而形成的評價，可能太主觀，也可能不公平。一些人會懷念之前的威權時期的狀態，可能低估了同時間一些人被威權政府強迫做出犧牲的問題（因為主要的被犧牲者大體屬於另外的次群體），另外也可能有些政策偏向的問題，也就是建設偏重的問題，而可能留下一些潛在的後遺症（譬如工業化帶來污染）。甚至很可能有些問題被前期的威權政府所掩蓋，而未被注意到，也未在主觀評比中被計算。

台灣的現狀真那麼不堪嗎？我認為當然不是。依據聯合國的相關報告，2024年全球幸福度排名，台灣名列31，在亞洲次於以色列（5）、沙地阿拉伯（28）、新加坡（30），而領先日本(51)、韓國(52)，更遠勝中國大陸（60）。

對一個社會的現狀好壞的看法，有相對較客觀的依據，也有較主觀的感受。上述的排名，應該是相對較客觀的評比。只是，有些人主觀上會特別去做否定性的評價（當然也有些人可能給予過度正向的評比）。這種過度主觀的感受，顯然需要調整。尤其是這種評價很可能攸關對當前兩岸關係的論述與選擇。不當的選擇也影響深遠。

我相信，洪蘭教授應該不是要求建立一種國教，一種單一宗教信仰。但是，在自由民主的前提下，要建立任何共同核心價值，而且不是從傳統中直接汲取的價值，這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我們也許需要相當的耐心，容許社會去醞釀、去摸索、去開發、去創造。而任何帶有強制性的操作，都可能帶來更糟糕的結果。而耐心意味著：避免在醞釀、創造還沒有明確結果的時候就給出對現狀的強烈否定評價，或者硬性提出主觀認定的答案。

重要的是，共同的核心價值不是可以由任何人或任何單一勢力直接認定或塑造。也許強大的暴力可以做到，但是，那一定會潛藏許多深層次的問題。

在此順便再提一下另外一篇網路傳播的文章，是由媒體名嘴李四端所寫，我沒看到題目，但是，最前面有評語說”李四端寫得太棒了，大推！“。至於究竟是誰、哪個勢力在推，估計很難查到。而我認為追究是誰在推其實是有意義的。我不認為那是某個人的偶然心血來潮的動作。包括洪蘭教授的文章是被誰力推，其實也同樣值得追究。

李四端的文章中寫道：”為什麼我不太常批評中國？因為我在乎的是台灣自己發展如何，至於大陸民主或不民主，干我啥事。“

我不同意李先生的這個說法，特別是說”大陸民主或不民主，干我啥事“。兩岸關係，想擺脫也難，說大陸事與台灣人不相干，這說法不準確。

如果我們還希望中國好，就要關心中國大陸的發展與走向。又或者，即使只是關心台灣的發展，也未必就能夠不在意中國大陸的發展，因為中國大陸會要干涉台灣。他們並不是照著李四端說的那樣，容許兩岸長期各自發展；他們要來統一台灣。現在雖然還沒有統一，但是滲透其實也已經很深。台灣並不是完全可以獨立發展。

中國大陸的民主化，對中國應該會有長遠的好處。但是對台灣來說，短期內卻可能是危險。初期民主化的國家，其實可能反而變得更凶悍。就好像納粹德國的崛起，那其實也是在德國初期民主化的時期。我雖然鼓吹中國大陸民主化，但是，對於初期民主化後的中國大陸，台灣也需要極度謹慎以對。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中國大陸走向民主化，也希望幫助推動中國大陸走向民主化。這才有利於兩岸長遠、共同的福祉。而且，我認為台灣人觀察中國大陸，具有特殊的意義，極可能是最適切的距離與角度（只要不是持像台灣獨派中部分人的極端立場）。

洪蘭與李四端的文章為什麼會在網路上被積極傳播？我認為不是純粹偶然，這可能都是中共認知作戰的一部分。台灣民眾需要審慎面對這種情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