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納普心裏明白，要為自己的人生選擇而負責，坦然接受這一切，該知足了，沒什麼好抱怨的。

（一）真實的自我告白

德國文學家赫曼．赫塞（1877-1962）作品飽含哲理，深具思想性，也發揮道德勇氣，敢於批判政治，直言真誠者才值得敬佩，至於政治人物，沒有一個人的言論發自內心，也絕不會為信念犧牲自己。毋怪乎其作品遭當年的納粹政府完全封殺，只好逃亡國外，繼續寫作與批判。直到二戰結束，赫塞於1946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可謂眾望所歸，舉世擁護愛戴。赫曼．赫塞的小說，幾乎都是在寫他自己，其思想和見解，迄今仍影響著無數讀者。他曾談到自己作品的特徵，謂：「這些小說都描敍我自己的事，反映我自己的路、内心的夢和願望，以及我身受的痛苦。在寫作時，原以為是在形容别人的外在命運和掙扎，其實我唱出同樣的歌，呼吸同樣的空氣，詮釋同樣的命運，也就是我個人的命運。」此自剖之語，值得再三咀嚼深思。

綜觀赫塞的一生，一面為人類本性的精神慾望和動物慾望的衝突所苦惱，一面在自己的內心，追求著調和統一的救贖之路，其創作始終帶著不被瞭解的、寂寞孤獨的身影，也可以說是真實的自我告白，其中篇小說〈流浪者卡納普〉即為明例。

流浪者卡納普從小就不被瞭解，成長過程中，早熟的內心因青春的愛戀而受創，影響學業，於是開始四處流浪，享受歡樂時光，追尋人生的意義。直到年紀大了，一事無成，貧病交迫，他返回故鄉，勾起對往事的回憶，感慨自己徒然、漂泊的一生，進而與上帝交談，抱怨未能在青春最美的時候死去；這當然也是卡納普在跟自己的內心對話。最終，卡納普未去醫生同學為他安排的醫院治療，選擇一個人孤獨、安靜地在家鄉雪地上告別這世界。

（二）天賦的浪費

卡納普聰明又多才多藝，讀拉丁語學校時，讓要好的同窗馬克得抄襲他的拉丁文作業，還像老師一樣教馬克得釣魚，或是如何做蚱蜢的木窩，馬克得原先認定，卡普納將來一定很有成就，即使不能做牧師或教員，也可能是詩人或博物學家。二人分別多年，馬克得成了懸壺濟世的醫生，卡納普卻依然過著流浪的日子，馬克得不懂，何以卡普納如此抉擇，且未善用其才華，馬克得為卡納普感到可惜。同樣的，單身時曾與卡納普同遊一個月的硝皮匠羅斯福，認為卡納普輕而易舉就考取技術證照，熟知各行各業的俗語和業主彼此認得的暗號，如跟他從事相同行業，成就必然比他好。卡納普擁有過人的智慧和能力，後來卻未能成為行業的佼佼者，昔日的同學和朋友們莫不感到十分意外。

再者，卡納普外貌俊美，重視穿著，風度優雅，彬彬有禮，且樂於助人，願與朋友分享秘密，又善於吹口哨、彈手風琴、歌唱、跳舞，連玩牌洗牌的技術也很高明，更是一位詩人，為大家帶來歡樂，人緣極佳，尤其受到女性所歡迎、寵愛，是男性友人眼中令人稱羨的「幸運兒」。硝皮匠羅斯福年輕的妻子對卡納普表露好感，甚至示愛，令卡納普尷尬不已，下定決心，不要繼續留在羅斯福家暫住。隔壁年輕美麗的女侍白貝拉與卡納普約會、跳舞，打開話匣子，暢所欲言，心情好得不想太早回家，分別時，非但熱情回吻卡納普，當得知卡納普身上沒錢，還幫他代付樂師小費，以及堅持拿錢給卡納普零用。卡納普的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三）感情的墮落

感情的墮落，是改變卡納普人生的關鍵因素。卡納普快十三歲時，無意間瞧見比他大三、四歲的表姊全身的模樣，使得早熟的卡納普開始瘋狂地追求女孩子，偷看她們游泳、洗澡。當卡納普遇見比他大兩歲的法蘭絲卡，一眼便愛上她，為她而神魂顛倒。狂吻之後，法蘭絲卡說她心目中的愛人是機械或技術人員，不可能找個拉丁語學校的情人，因為他們不是真正的男子漢。卡納普不放棄，向法蘭絲卡發誓，決心離開拉丁語學校，做個機械工。法蘭絲卡答應，一旦卡納普離開拉丁語學校，她就是他的愛人，會和他共度美好時光。卡納普想轉學，父親當然不准，還賞了兒子幾巴掌。為了達成心願，任性的卡納普不聽從父親的訓誡，不再做好學生，開始逃課，考試故意寫錯答案，作業也不交，每天做錯事，令原本喜歡他的老師深感頭痛。幾個月後，卡納普遭父親痛揍一頓，終於被拉丁語學校開除，轉到公立學校，與法蘭絲卡的弟弟同班，跟他學了很多壞習慣。沒想到法蘭絲卡食言，不願做卡納普的女朋友。當卡納普親眼看見法蘭絲卡和年輕的工匠親熱，他整個希望幻滅。這可怕的心理打擊，改變了他的一生，不再相信任何人的話，也不輕易允諾他人。卡納普隨心所欲，過著自己的日子，享受自由和美好的事情，但他始終孓然一身。

卡納普後來有了天使般美麗的初戀愛人亨麗泰，接著愛上麗莎貝絲，卻無法安定下來，又選擇了流浪。麗莎貝絲懷了孕，不幸死於分娩，卡納普未在身旁陪伴，出生的孩子被一個陌生人領養。以前常和卡納普高談信仰的裁縫朋友，結了婚，生養五個孩子，被家庭所困，得拚命賺錢養家才行，認為卡納普沒有家累，無憂無慮。卡納普則告訴裁縫朋友，其實他有個兩歲的孩子，儘管經過孩子的住處，他只能悄悄地站在竹籬外，期待看孩子一眼，甚至不能抱抱他、親親他，離去時頂多為孩子吹一曲口哨。他就這樣思念著孩子，為此心痛不已。

若非法蘭絲卡讓卡納普整個希望破滅，其未來發展必定大有可為，即使不上拉丁語學校和大學，他也有足夠的信心和力量去奮鬥一番，這樣的生命軌跡何等清晰簡單，結果感情的墮落使他生命的一切火花都熄了，他成了生命的過客、懶散的旁觀者，充分享受了青春，卻在臨老之際落得貧病交迫。

（四）漂泊與追尋

卡納普向來喜歡狂風暴雨中航行的帆船，那似乎象徵著自己在人生旅途向前行的心境，他自小嚮往大海與北國，曾經有好幾次，朝那個方向出發，來到遠方，但每次都有一股無名的的不安和鄉愁，使得他匆匆又回到德國南部。長大後，卡納普不停地流浪，未能在任何地方定居下來。在別人眼中，卡納普十分奇怪，卡納普始終遊戲人間，不求名利，四處留情，很少人能像他這樣，依自己的性格行事，每日都像星期天一樣愉快，而當他疲倦，想找個地方歇息時，任何接待他的朋友都深感榮幸，甚至還感激他，因為卡納普把歡笑帶進每一間房子。然而，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可能久留。

依卡納普之見，每個人都得為自己衡量出真理和生命的意義，這些不是從書本上學來的，需要親身去體驗才行。他欣賞著萬物之美，有時覺得世上最美的，是一位金髮碧眼的窈窕女子，但是看夠了漂亮女孩，又認為飛翔在藍空中的鳥兒才是最美的，而有時一隻帶紅點的白蝶比什麼都奇妙；當日落西山，晚霞照映大地，所有的東西都顯得格外天真爛漫，令人心醉。此刻卡納普又會認為，最美的東西，除了帶來歡樂外，還有悲哀和恐懼的傷感。譬如一位美人，當她人老珠黃了，讓人感慨青春美麗的短暫。美不可能永恆存在，今天看得見，明天可不一定，所以要以冷靜的眼光、喜憂參半的心理來觀察萬物。對卡納普來說，沒有什麼比夜空的花火更美了，煙火衝上夜空，爆出燦亮的光芒，一閃而滅，人們為花火之美而歡悅，也為隨即而來的幻滅感到悲哀，這喜樂和害怕的雙重感覺，遠比單純喜樂要美得多。卡納普以為唯有死亡才能帶走愛情，但是愛情結束了，他並沒死；他曾慶幸與遠從外地返鄉的朋友相聚，從此不再分離，可是後來兩人就失去聯絡了，怎不令人感傷。同遊的友人勸卡納普，不必想太多，但卡納普依然悲觀，畢竟每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無法和他人分享一切，如果朋友或愛人不幸死亡，你哀痛一天、一個月或甚至一年，他卻還是永遠地躺在墳墓裏。對於人生無意義的追求和期待，卡納普感到沮喪。卡納普知道，人性中本有劣根性，有時難免犯錯，至於行善帶來的快樂和舒坦，足可證明善是正確的道路。矛盾的是，卡納普自己不見得能真正區分善與惡，以及正確與錯誤的道理。

無論如何，卡納普四十幾歲了，已不再年輕，醫生馬克得無法理解，小學同學中有名的卡納普，何以不善用才華，卻選擇異於常人的生活，一直在流浪，不斷地追尋。如今卡納普感受到死亡的逼迫，流浪生涯已失生命的樂趣，他不願未見故鄉一眼就歸西。

（五）懺悔與接受

四處漂泊流浪的卡納普，孓然一身，慶幸自己不是任何人的累贅。在那些青春歲月，日子何其美好，儘管裏面偶有悲哀和痛苦，但很少人像他一般，過得如此快活，他多麼希望人生能夠結束在青春之時。

回到故鄉，卡納普驚聞傷害自己感情的法蘭絲卡已經離世。想起愛人麗莎貝絲，卡納普自覺邪惡，因麗莎死後，他再沒有權利活下去了。上帝提醒他，畢竟他對麗莎貝絲的傷害是不會改變的，他的溫柔體貼遠不如帶給她的殘酷，而她從不埋怨。卡納普深深懺悔，已從中獲得教訓。他為了個人的自由，出外流浪，做了許多傻事受人嘲笑，上帝也在卡納普的心靈深處嘲笑，但同時也深愛著卡納普。卡納普所經歷的甘苦，上帝和他都一起品嚐了。上帝是公平的，同時降雨給公義和不公義的人，卡納普心裏明白，要為自己的選擇而負責，坦然接受所有的一切，該知足了，沒什麼好抱怨的。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

赫曼．赫塞透過寫作，不斷地挖掘自己，探索人類的心靈，〈流浪者卡納普〉裏不被瞭解的獨特靈魂，試圖為人生的困惑尋求解答，忍受著身心的痛苦，最終在自己岀生、成長的家鄉結束漂泊的一生，內心獲得了最後的寧靜，怎不令人為之喟然而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