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東京大地震
在處理完廣州的事情後,父親打算順道去日本旅遊,他接到東京帝國飯店新館開幕典禮的邀請函,因為他是帝國飯店主人的好朋友。這幢新建築是重金禮聘美國名建築師法蘭克.萊特(Frank Lloyd Wright)設計的,預定在1923年的9月1日開幕。
父親自1906年離開橫濱後就沒再去過日本;短短17年的時間日本從一個東方海島小國一躍而成為世界一等強國,所以他很想回去故地重遊。我們在八月中由廣州回到香港,停留幾天後於8月26日搭上日本輪船從香港直航橫濱。
輪船於8月29日駛進日本東京灣,經過橫須賀軍港時父親指著左舷遠方一艘老式戰艦對我說,那就是當年日俄海戰時東鄉元帥的旗艦「三笠」號,他曾經在艦上與東鄉平八郎會過幾次面;日俄戰後因火藥庫爆炸而沉沒,唯因她是勝利紀念艦,所以又打撈上來。在幾年前的華盛頓海軍限武會議中本來是要報廢拆除的,但經日本代表力爭才以訓練艦(不列入作戰序列)名義保存下來。
輪船進入橫濱港靠泊碼頭,英國駐橫濱領事館的年輕館員已在碼頭迎接,他帶我們到領事館休息;第二天父親和我搭乘火車到東京,沿路看到許多有著高聳煙囪的工廠與木造房屋櫛比鱗次的住宅區;這是我第一次來日本,一切都是那麼的新鮮有趣。
在火車上父親告訴我, 歐戰後的日本政治民主化到達高峰,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的思想兼容並蓄,稱做「大正之春」;不過自今年起似乎開始緊縮,極右思想的興起將扼殺短暫的民主風潮,日本非常可能轉變成為一個警察國家;他的工作就是密切注意這種變化,因為這與英國在遠東的利益息息相關。父親總是利用各種場合對我做機會教育,讓我從小就深刻瞭解東方國家的政治社會經濟的狀況。
父親帶我去拜會他的老朋友東鄉平八郎,這位老元帥現在過著悠閒的退休生活;由於日俄戰爭擊敗俄國艦隊的功績,他不但保留了海軍元帥的終身榮譽職,還被奉為日本的「軍神」;而另一位「軍神」:陸軍的乃木希典大將則在十多年前隨明治天皇的駕崩而與夫人一同自殺殉身。
東鄉元帥曾私下告訴家父說,在日俄戰爭時由於乃木希典的指揮無方,讓他的兩個兒子與上萬名士兵枉死在旅順二百三高地的爭奪戰中,後來全靠足智多謀的陸軍參謀長兒玉源太郎背後操刀才獲勝。乃木雖因此役而獲得「軍神」的地位,心中實乃愧對眾多因他而死難的部下,在明治天皇駕崩時自殺也有一種贖罪的意味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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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抵達時已有許多貴賓與媒體記者們在館內四處參觀,當中有些是父親的老朋友,見面當然少不了一陣寒暄並介紹他的兒子給大家認識。其中有一對夫妻父親介紹說他們兩位是日本著名的作家與評論家大杉榮與伊藤野枝,當晚我們四個人就一起出去吃飯。
晚餐中伊藤野枝講她參加社會及婦女解放運動的經歷,還講她十年前因為與前夫及大杉間的複雜四角戀愛關係造成情殺命案而轟動當時;父親說在日本那樣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裡竟能出現像伊 藤這種豪放奇女子真是不可思議。晚餐結束大家在餐廳門口道別時,父親特別叮嚀他們要小心,我覺得奇怪,回飯店後父親才偷偷告訴我從去餐廳開始就有人一路跟蹤。
9月1日是星期六,帝國飯店的新館開幕典禮真是冠蓋雲集,現場佈置得美輪美奐,不過王公貴族達官政要們不停的致詞十分無趣,我已經覺得有些坐立不安了,只好在飯店的邀請卡上塗鴉打發時間。好不容易等到11點30分典禮結束大家往宴會大廳移動,飢腸轆轆的我不時低頭看錶希望早點上菜;當手錶的分針剛指到58分的位置時,突然天搖地動起來。
因為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地震所以剛開始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大夥兒蹲在大餐桌下躲避不斷掉落的杯盤玻璃磚瓦粉牆等,而如此厚重的餐桌竟然還會隨著地震在大廳的兩頭來回滑動;搖晃似乎永遠不會停止,大家都不知道這棟新建築到底能撐多久而不會在我們的頭頂上解體。
地震停止搖動後所有的人趕緊跑到戶外,見到四周的建築已倒塌大半,東京市到處都是火燄衝天,回頭再看看帝國飯店卻是屹立不搖,除了一些玻璃窗破碎外完全看不出損傷。(帝國飯店通過了地震的考驗與經歷了一場難忘的開幕式,以後他們的廣告都以此為號召。)
事實上在這次所謂的關東大地震(Kanto Earthquake)中罹難的人大部份不是被壓死而是被燒死的,由於東京地區大部份都是高度密集的木造房屋,又正好在準備午餐時刻使用瓦斯,地震引發大火加上強風助長火勢連燒了三天三夜造成居民死傷慘重,放眼望去整片的市區都已化為焦土瓦礫。後來據報導,這一次關東大地震規模7.9級,總共造成日本91,544人的死亡;因地震直接倒塌的房屋僅128,266間,但因失火而燒毀的卻有70萬幢。聽說有許多人本已逃出聚集在廣場上,卻因為四周都是燃燒的房子把氧氣都消耗光了,幾千人就這樣窒息而死。
由於帝國飯店是附近唯一未受損的建築,許多西方的使領館與媒體遷來飯店的地下樓辦公,日本軍隊亦在第二天開來巡邏保護。在災難發生時謠言最容易流傳,有一天我看到一群日本浪人背著武士刀遊街,有幾個手中拿著長竹桿上撐著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據他們稱因為聽說韓國人在日本人用的水井中下毒藥,所以展開大規模的報復行動(據說在全日本共有6萬名韓僑在這次事件中被殺,許多中國僑民也遭池魚之殃)。各種恐怖的傳言使得所有的外僑都成為驚弓之鳥,紛紛尋找離開東京的管道。
9月5日早晨正當父親與我在吃早餐時,侍者說有一名日本軍官要見父親,接著一名臉圓圓戴著眼鏡,但神情十分高傲的憲兵大尉出現在我們面前。
「德芮肯先生,我是憲兵分隊長甘粕正彥大尉,我宣佈你為不受歡迎的人物!」
「為什麼?」
「因為你和反政府人士接觸!」 他丟下一些相片證明他的指控:「所以你必須立刻出境!」
「噢?這是貴國外交部的命令嗎?請把公文給我看吧!」
「現在已經實施戒嚴令,我就是這兒的最高指揮官,我的話就是命令,不需要公文!」
「那太好了!現在人人都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只可惜沒有交通工具,請問你要用什麼方法讓我離開?」
「我自會有辦法的!」
「那好呀!快去辦呀!」父親揮揮手示意他離去,面色鐵青的大尉腳跟一碰鞠躬後離開,父親還在後面故意喊道:「要不要來片奶油烤麵包甘粕大尉?現在外面可不容易找得到吃的東西呢!」
第二天早晨8點30分,所有帝國飯店的西方旅客經由飯店安排步行3英里到河邊搭乘駁船,再在港區換搭三艘美國驅逐艦到橫濱,我們搭乘的是編號224的「斯圖亞特」號(USS Stewart),一艘有四根煙囪的小型軍艦。
由於父親的身份,艦長特地讓出他的艙房讓我們休息,我窩在狹小的房間內十分無聊,身上正好帶了飯店邀請卡於是拿出來塗鴉,我畫的正是「斯圖亞特」號,因為我對她四根煙囪的造型印象十分深刻,這時聽到有聲音說道:「哇,你在畫我們的軍艦,畫的還真不錯呢!」
我抬頭一看,是艦長進來了,我說:「你喜歡?那就送給您吧!」
「真的嗎?那真是太感謝你了!」
艦長接過我的塗鴉後把它放入艙壁旁的一個夾層中,這個夾層非常隱蔽,從外面完全看不出來裡面可以藏東西。
「這是我自己設計秘密藏文件的地方,不是海軍制式的,別的艦上沒有,本艦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不過現在你知道啦!」
「反正我也不會再上這艘軍艦,就算知道也無所謂吧?」
「跟你開玩笑的啦,哈哈哈!」這時水兵進來報告快到橫濱港了,於是艦長起身敬個禮又出去了。
當時我的確認為我以後絕不可能再登上這艘萍水相逢的美國小軍艦了,誰知命運之神的巧妙安排,廿多年後我又在日本登上「斯圖亞特」號。
我們來到橫濱時發現港內塞滿了船隻與軍艦,包含趕來救援的與沉沒在港內的;海面上漂浮著大片刺鼻的油污,聽說地震當天橫須賀海軍油庫被震裂,大量油料流出到海面並且在港中引發大火。
所有的旅客都暫住在一艘待修的法國船安德烈勒邦號(S.S. Andre Lebon)上等待分配離開的船位,父親回到領事館發現他們正忙於協助當地英國僑民的救助撤離工作,他覺得不便打擾但又非常擔心大杉榮與伊藤野枝的安全,所以私下拜託領事館的朋友協助留意照應。
父親決定取道美國返英,9月10日中午我們搭上「畢爾斯總統」號(S.S. President Pierce)郵輪離開橫濱前往美國舊金山。在經過橫須賀時發現之前他曾指給我看東鄉元帥的「三笠」號旗艦已經被地震所引起的海嘯給打沉了,在橫濱外海竟然還升起了一座綿延數十哩的新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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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紐約的時候,父親曾帶我去伊俄里安音樂廳(Aeolian Hall)欣賞了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音樂會,我記得那是1924年的2月12日,喬治.蓋希文(George Gershwin)的「藍色狂想曲」(Rhapsody in Blue)舉行首演,由保羅 懷特曼(Paul Whiteman)指揮龐大的樂團為喬治.蓋希文親自彈的鋼琴伴奏。這是一場爵士化的交響樂,對來自保守古板倫敦的我可說是非常新鮮的一次體驗。
當年在英國沒有什麼機會聽爵士樂,但據有些去過法國的同學說巴黎的爵士樂也非常的棒!我當時想法國佬最愛標新立異,大概就只是拾拾老美的牙慧,模仿抄襲一番吧!後來聽說美國的爵士樂也是發源自法語區的紐奧良,我不禁開始聯想,爵士樂會不會是法國人發明的?或至少和法國音樂有非常密切的關係?
這場音樂會吸引了許多在紐約的音樂界大師,父親就在此巧遇了許多他從前在俄國認識的好友,譬如作曲家兼鋼琴家的拉赫曼尼諾夫(Sergei Vasilyevich Rachmaninov)先生與史特拉汶斯基(Igor Fyodorovich Stravinsky)先生,他們都是1918年革命後逃離俄國的;其他還有一些著名的音樂家當天也在場但我已記不得了。透過他們的介紹,父親發現大部份他的俄國朋友現在都移居美國。
「還記得我嗎?德芮肯男爵!」圍繞的人群中有一位年約卅多歲的紳士上前來打招呼。
「.塞考斯基先生?」父親仔細端詳了一下兩人立刻熱烈擁抱起來:「你怎麼也在美國?」
「唉!當年用飛機載沙皇逃出聖彼德堡的事情敗露後,我就被紅黨秘密警察追查,不得以只好逃來美國了。」這位塞考斯基先生說:「那位飛行員霍尼羅夫中尉也逃到中國去了。」
「現在那兒高就?」父親問道。
「我是五年前來的,本來在愛迪生公司工作,也不是很如意,混得最差時還當過俄國移民子女的數學家教。」塞考斯基先生說:「去年終於回到老本行,在紐約的長島開了一家小公司想製造水上飛機。」
「飛機?」我在旁一聽到這兩個字就興奮起來:「可是,為什麼一定要造水上飛機呢?」
「小兄弟,等你長大的時候也許飛機就可以垂直起降不需飛機場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但現在還是水上飛機最吃香!」
這位伊果.塞考斯基 (Igor I. Sikorsky)先生後來果真發明了直昇機,而他在1923年5月創立的「小公司」現在成為全世界最大的直昇機製造公司。
之後我們從紐約到達華府,父親拜訪了當時任商務部長的赫伯特 胡佛,他是父親1900年在天津上岸時就認識的老朋友,當年在天津的開平煤礦擔任工程師,義和團之亂時曾從拳匪手中救出父親, 兩人是生死之交。胡佛在中國搞煤礦生意賺了不少錢後回美國從政,兩年前當上哈定總統的商務部長,我們在他家聊天時,他表示未來不排除代表共和黨出馬競選總統,後來果然在1928年當選第卅一任美國總統。
有趣的是,父親和胡佛的對話幾乎有一半是中文,帶有天津口音的中文。
在華府我們還會見了一支日本來的軍事考察團,這是東鄉元帥發電報安排的;團長井出謙治大將也是父親駐日時的老友,他的副官則是一位年約40歲的山本大佐。當父親與大將在聊他們的往事時,山本則在一旁與我閒扯淡。這位山本先生身材粗壯,英文很好,講的一些美國式俚語連我都聽不太懂。
「嘿!小子,你將來想幹什麼?」山本說。
「我想當飛行員!」
「飛行員?你會開飛機嗎?」
「當然!我在中國開過飛機!」我講的是幾個月前在廣州搭乘「樂士文」號時,飛行員曾讓我嘗試了一下操縱飛機的滋味,當然這和真的開飛機相去十萬八千里,但此刻我卻以此有限的經驗來吹噓一番。
「好傢伙!那你覺得飛機能不能攻擊戰艦?」
「當然可以!」我想起在珠江上空俯瞰那艘慢吞吞爬行的中國砲艇似乎完全沒有防備的能力,如果當時飛機上載了顆炸彈,肯定可以把她炸得落花流水。
「你看,飛機的速度比軍艦快上幾十倍,高高飛在天空火砲瞄不準打不到,載的炸彈口徑比砲彈還大,利用自由落體加上飛機俯衝的速度,戰艦那是它的對手?」
我把我的珠江經驗加上學校裡學的一點物理知識,再誇大十倍向他吹噓。
「嗯!有道理!軍艦數量不足的國家更應該發展海軍航空隊的力量來彌補,投資成本還更划算。」山本轉頭問道:「那…開飛機難不難呀?」
「這…」我冷不防他這一問,看來只有謊圓到底,反正是閒扯大概也無傷大雅,於是拍拍胸脯向他保證:「一點都不難!你看連我都會!」
「不瞞您說,我是傳統海軍兵科出身的,也已近中年了,好不容易前幾個月才升大佐,事業正面臨抉擇,本來都打算退伍去做生意了,今天聽你小哥一說豁然開朗,我決定從此向巨艦大砲說再見,這次回日本後就去海軍航空隊報到學開飛機!」山本先生鄭重其事地起身立正向我敬禮:「謝謝先生的指教!」
這位山本五十六大佐果然在當年底出任霞浦航空隊的副隊長,以40歲之齡與年輕小夥子一起學習初級飛行,並在17年後成為日本海軍聯合艦隊司令,以他所建立的航空優勢兵力偷襲珍珠港。我的一番吹牛皮改變了他的下半生,也改變了許多國家的命運。
我們在紐約港搭乘「茅利塔尼亞」號郵輪(S.S. Mauretania)回英國,離港時船長特別邀請到艦橋上參觀,他指著桅桿上飄揚的長條藍旗說,這艘1907年完工的老船已經七次奪得橫越大西洋最快速度的藍旒獎,紀錄保持十七年至今未有其它船能夠打破,兩年多前的一場大火讓她在船塢躺了一年多,順便將鍋爐系統由燃煤換成燃重油系統,打算今年再來破一次自己的紀錄。
果然當年的8月25日她再以平均26.25節的速度奪得藍旒獎,但這已是她最後一次的壯舉了,五年後企圖心旺盛的德國船打破了她保持廿多年的紀錄,從英國人手中奪走了藍旒獎,不久之後「茅利塔尼亞」號就退役了。
搭「茅利塔尼亞」號由紐約到倫敦只要四、五天的航程,我們在三月初回到在英國的家,橫濱領事館傳來的電報已經放在桌上,電文中說父親的日本朋友,大杉榮與伊藤野枝夫妻已經在9月16日被右翼軍人誘殺了,主謀者正是那位高傲的甘粕正彥大尉!
編者註:
1923年9月16日,東京憲兵隊麴町分隊長甘粕正彥大尉利用關東大地震的混亂,暗殺了無政府主義者的大杉榮、伊藤野枝夫妻與其外甥橘宗一等人,並將屍體投入井中淹滅證據。這件事在9月20日為時事新報與讀賣新聞發現,12月4日甘粕正彥被軍事法庭判刑10年,但在1926年10月即獲得釋放,並且由陸軍出資送往法國留學,回國後搖身一變成為文化人擔任滿州映畫協會理事長,但私下實際掌握滿州國的情報特務權力。
甘粕正彥以發掘名演員李香蘭而聞名,李香蘭本名山口淑子是出生在中國東北的日本人,她以拍電影及演唱「夜來香」、「何日君再來」、「蘇州夜曲」等走紅30年代,戰後本以漢奸罪名審判後證明為日本人才獲釋歸國。李香蘭後嫁外交官改名大鷹淑子,並擔任日本國會議員多年。
甘粕正彥1945年終戰時以氰酸鉀自殺身亡,在電影「末代皇帝」中此一傳奇角色由阪本龍一飾演。



